向光辉的妻子李淑宣就是难产,必须手术。两溪口镇能开展剖腹产手术的就只有两溪口农场医院,而农场医院之所以能开展这项手术,那是因为有杨雨荷。
解放初期,两溪口镇所在的苍河县卫生院仅有助产护士两人,乡镇和农村女人生孩子只有自生自接,或者请接生婆接生。遇到难产,要么保母亲的命,要么保婴儿的命。怎么保?保母亲的命,那就把婴儿碎尸,一块一块的从产道里拿出来;保婴儿的命,那就把产道割开。而通常的工具就是一把剪刀,手法极其残忍。正是因为场面过分血腥,接生婆充当拯救一条命同时又要残害一条命的双重角色,既是观音又是黑白无常,必须要承受得起内心的残酷煎熬,所以接生婆不是人人可以当的。
自从杨雨荷在农场医院做了第一例破腹产手术后,母子平安,而今那孩子已经上小学一年级,这几年,不知有多少生命之花在她手中绽放,杨雨荷便成为了当地人心目中真正的观音——只救人不杀人的接生婆。55年夏天,一位难产的孕妇被家人翻山越岭抬到农场医院时,孕妇停止了呼吸,杨雨荷诊断腹中的孩子还有救,于是马上手术,从孕妇的腹中取出一个健康的男婴。杨雨荷更加出名了,当地百姓不管得了什么病,都来找她。事实上,她也就是一个学外科的医生而已。她开初拒绝接诊,百姓们也不闹,静静地守候在医院门口等着。不管李志明怎么劝说,怎么解释,百姓们就是拒绝其他医生接诊。
这样下去可不是个事儿,场长吴道勇发话了,要杨雨荷接诊,当农民的只种得来包谷?不懂插秧?笑话。不就是把把脉,开个药方吗?现在的西医连脉都不把了,问几句就开药,多大的事儿?杨雨荷是囚犯,听管服教是衡量一个犯人表现的最基本的标尺,她硬着头皮接诊,边学边干,几年下来,她没日没夜地学习,几乎把医学领域所有的分科全学了。
从一名专业的外科医生成功蜕变成一名全科医生,成了农场医院的招牌,李志明压根儿就没把她当犯人看待,给她分了一个单间,行动自由,也没让她日汇报、月总结,也没有让她写那些没完没了的思想剖析。实际上在农场大多数人的眼里,杨医生只是一个医生,一个态度和善、医德高尚、医术高超的医生,他们幸庆有这么一位犯人的存在。
身为院长的李志明心里很清楚,杨雨荷总有离开农场的那一天。他选出两个男干部医生跟着她,也交待杨雨荷认真指导他俩,对外宣称这两人是杨医生带的徒弟,一方面是为了减少她的工作量,更重要的是让这两个干部医生能从杨雨荷那里学到真本事。哪知道这两人不仅不领李志明的情,反而到农场领导那里告了李志明一状。姚志海和吴道勇倒也没觉得李志明有什么错,只是两个大老爷们跟着杨雨荷学什么接生、剖腹产,确实放不下那个脸面,再者你一个老爷们看女人的那些个玩意儿,她们的男人受得了?于是吩咐李志明选两三个女干部跟着学。农场女干部都是宝贝疙瘩,谁愿意学?李志明无奈,也就再也没提要杨雨荷带徒弟的事儿。
李淑宣确实是难产,婴儿的一只脚先出来,必须马上手术,否则大人孩子都有生命危险,情况万分危急。
李志明问:“你们谁会做剖腹产手术?”
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是明知故问,妇产科的医生们都摇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以。
“你们……”李志明两眼喷火,一个一个地指指他们说,“我平常怎么告诫你们的?你们自己说,怎么办?!难道眼看着李淑宣母子死在你们手里?!”
“把杨医生请回来吧……”医生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李志明看了看他们,故意犹豫地说:“你们说得轻巧,吕政委才下令把杨医生收监,杨医生前脚刚走,我们又去堵回来,怎么跟吕政委交待?”
“我去跟他交待!”外边传来一个人震怒的声音,“李志明,给老子滚出来!”
李志明和几个医生转忧为喜,都跑出办公室。
“姚政委来了!你们三个,跑步去请杨医生,快!”李志明一出门就对三个医生喊。
“我们都去?”一个医生疑惑地问。
“那留下一个,你们两个,快去!”
姚志海打了一下李志明的脑袋,笑骂:“这还差不多!”他叫住两个医生,“你们都留下,好歹也是医生,这里出现什么情况还可以搭个手。吴龙喜,你骑我的马去!”
吴龙喜应了一声,上马飞奔而去。
“政委,我……”李志明愁容满面,说,“这院长,我干不下去了……”
姚志海举手又打,李志明连忙躲开,说:“政委,我今天不掉链子,不扯后腿,等今天的事儿完了再说,再说。”
“知道就好!”姚志海瞪了他一眼,指指躺在担架上的宋明远,“赶紧给他看看。”
“宋明远?!”李志明大出意外,他也担心蒲国光会报复他,但他实在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来人,把他抬到床上。”
伤口开裂,流了很多血,好在宋明远自行强压住伤口止血,加上之前体质恢复得不错,已经自行凝血。他用听诊器听听宋明远的肺部,吩咐护士把伤口做常规处理,就走了出来。
“政委,我听了听他的肺部,没有异样,看来只是外伤口破裂,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真没事?”姚志海反问。
这一问击碎了李志明的信心,他嗫嚅地说:“等下让杨医生再检查一下……”
“好了,你在这里盯着,我去找吕秉林。”姚志海拍拍他的肩膀,扭头走了。
李志明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身去看李淑宣的情况。刚进屋,外面又喧闹起来,好像来了很多人,哭声、脚步声和叫喊声夹杂在一起,他吓了一跳,连忙又跑出去。
在蒲国光的吆喝下,新生村一下就炸开了锅,吴龙喜走了,蒲国光就是新生村的皇帝,大伙儿知道他的秉性,都不敢怠慢,不一会儿,几百号人整整齐齐地排好队,规规矩矩地站着。
值班干部整队:“全体都有,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报数!”
整队完毕后,向蒲国光报告:“报告副大队……”值班干部习惯性称呼他为副大队长,但马上反应过来,现在他已经是科长了,立即改口,“科长同志,应到357人,实到335人,病假22人,请指示。”
“都到齐了?”蒲国光慢悠悠地走到队伍前面的中间位置。
值班干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那么多病假?都叫来!”蒲国光吼道。
病假22人中,有16人腿脚有残废,大队部研究特许他们可以不参加集合和出早操。6人确实有请假条,值班室里有登记备案。
值班干部再次确认地问:“科长,是全部吗?包括那16个残废人?”
“全部,统统,所有人!”蒲国光扫视队伍,阴冷地说。
不一会儿,一行瘸子慢慢走来,有拐杖的处着拐杖,没拐杖的相互搀扶着,一拐一瘸,东摇西晃,就业人员们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政府给你吃饱了精力过剩?!”蒲国光大喝一声,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杨菲菲更是笑得花枝乱抖,丰满的身姿像冬日里一朵亮丽的牡丹,其他人惧怕蒲国光,她却不放在眼里,尽管蒲国光发飙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地大笑。这一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很多人眼睛一亮,色迷迷地盯着她的脸蛋、奶子和臀部上,狠命地吞咽口水。
蒲国光看着她,心里顿生淫意,两腿间那东西一下子不听招呼,一上一下的蹦跳,好在是冬天,穿了棉裤,要不然裤裆就被高高顶起来,像一个小帐篷。
蒲国光定定心神,才发现一半以上的就业人员痴痴呆呆的眼神,心里滋生的****立即被怒火所代替,大声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队伍一下子回归严肃,都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蒲国光,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偷偷朝杨菲菲身上瞄。
蒲国光指着队伍说:“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对你们这些反动分子下了定义,今天,我们就来扫扫灰尘,你是自己站出来呢,还是我拿扫把扫?!”
就业人员柳福其故意挑刺,低声对旁边的姚渠成说:“毛主席都说了,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他要灰尘自己跑掉,这不是反对毛主席么?”
前后的人都点头称是,柳福其的话像水波一样扩散着,队伍里一阵小小的骚动。
蒲国光喝道:“姚渠成,出列!”
姚渠成大声应道:“是!”
他上前一步,向左转,跑步到队伍前,收脚,立正。尽管他背有些佝偻,但丝毫不影响整套动作的规范和简洁,反而把他军人气质凸显得淋漓尽致。
蒲国光很满意,一个国民党少将能这么配合,着实为他平添了几分威严。本来准备对他实行专政的,杀一儆百,但此刻他怎么也提不起那份精神来,于是清了清嗓子问:“刚才你说什么?”
“报告科长,我没有讲话。”
“你……”蒲国光没想到他居然当面顶撞自己,原本想只要他承认了,态度端正,批评几句就算了,既然你跟老子过不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转身拿起狼牙警棒,随手朝姚渠成打去。
他满以为姚渠成会躲开,哪知姚渠成笔挺地站着,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一棒要是砸在他的脑袋上,这老头子怕是凶多吉少,只好本能地调整方向,擦着耳朵砸在他的肩上。姚渠成身子踉跄了一下,咬牙忍住疼痛,稳住身形,依旧笔直地站在那里,只是身躯在微微抖动。
“不准打人!”柳福其带头高呼口号。
很多就业人员都是国民党中下级军官,平日里对姚渠成尊重有加,都立即跟着高呼口号。而那些刑事犯和右派身份的人,则巴不得治治这个飞扬跋扈的队长,也跟着起哄,队形一下子乱了,大家你推我挤,朝主席台涌来。
蒲国光一下子慌了,转身跑回二楼办公室,举着枪在楼上对着人群,喝道:“都******别动,谁动我就对谁专政。”
柳福其跳上主席台,指着他叫嚷:“你拿着个烧火棍子,我们就怕你了?兄弟们,老子们玩枪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在哪里玩泥巴呢。”
“柳福其!”蒲国光举枪瞄准柳福其。
柳福其示威地挺起胸膛,挑衅地拍拍胸口,叫嚷道:“来来来,有种你朝这里打!”
其他干部被就业人员挤在外面,冲不进来,双方僵直着。
柳福其叫嚣说:“你不敢开枪是吧?既然你要我活着,那我就管不住这张嘴,我就要说道说道,如果我说错了,随你处置;但是我要是讲得有理,你打了我们的将军,总得给个说法吧,大伙们说,对不对?”
“对!”
就业人员们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都使出吃奶的力气高喊。吼声如雷,在萧条肃杀的河滩上荡漾。
蒲国光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他努力稳住情绪,喝问:“你要说什么?!”
“哎呀,把你那烧火棍收了吧,收了吧,你又不想想,就一条破枪,这么多人你杀得过来吗?你猪脑子!”柳福其手舞足蹈地大笑。
人群又是一阵嘲笑。
蒲国光两眼喷火,拉开保险,把子弹推上膛,再次瞄准柳福其。
这时,副大队长王新国赶到他身边,按住他枪,对柳福其喝道:“柳福其,要说你就说,哪里那么多B话?!”
对于王新国,就业人员们还是很尊敬他的,他脾气温和,讲原则,行事公正,不打人骂人。柳福其听了他的话,不再给蒲国光难堪,转入正题。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柳福其对着人群大声说,“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对不对?”
“对!”人群高呼。
柳福其清清嗓子,接着说:“而我们的蒲科长怎么讲的呢?他说,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对你们这些反动分子下了定义,今天,我们就来扫扫灰尘,你是自己站出来呢,还是我拿扫把扫?!”
“对!”人群再一次高呼。
蒲国光收了枪,疑惑地喝问:“是我说的,怎么着?”
“我听了后,就跟姚将军说,毛主席都说了,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他要灰尘自己跑掉,这不是反对毛主席么?”
“对,他反对毛主席。”
“他才是反革命。”
“他是披着羊皮的狼!”
……
蒲国光一下子慌了神,看看人群,不知所措。
柳福其吼道:“安静,安静!是我给姚将军说话的,姚将军根本就没搭理我,他硬说姚将军违反会场纪律。”他转身面向蒲国光,“蒲科长,蒲政府,你怎么说,我们都听着呢。”
蒲国光被柳福其抓了小辫,自己百口莫辩,要是解释,只会说描越黑,何况身为管教干部,能向他们低头么?就是错了,也要执行,这是威信。要是今天服软,以后还怎么管教他们?想到这些,他心里一横,指着柳福其叫道:“老子打了就打了,你要怎地?”
“怎地?!”柳福其两眼死命瞪着他,握紧拳头,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后面的就业人员都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站住!”蒲国光再次举枪对着他,“再往前一步,老子开枪了!”
柳福其迟疑了一下,摩拳擦掌,继续朝他走去。
蒲国光后退几步,朝天就是一枪,吼道:“反了,反了,你们这些杀不完的反革命!”
王新国挡在他面前,低声喝道:“你要弄出事端来安心?!”
蒲国光使劲一推,把他推到在地,用枪指着他,吼道:“你怕死,就给老子滚!”
王国新一骨碌爬起来,紧紧抱住他,大声说:“蒲国光,你要冷静,他们不是敌人,不是!”
人们听了王国新的话,都一愣,停住了脚步。
蒲国光奋力想挣脱,可被王国新死死抱住,两人都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姚渠成跳上主席台,挥挥手大声说:“大家都回去,集合站好队。”
他声音不大,却很有震慑力,不过大家都很疑惑,站着没动。
“立正!”姚渠成突然高喊,“向右看齐!”
就业人员中那些原国民党军官们条件反射地跑回去,迅疾站队,其他身份的就业人员,也不约而同地跟着跑,队伍立即又恢复了先前的整齐、肃穆。
蒲国光和王新国站起来,看看队伍,对视一看,两人眼光中都充满错愕。
姚渠成低下头,似乎在沉思,突然抬起头,说:“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而是新中国公民的一员,你们……”他抬抬右手,不料牵动了肩膀上的伤,身子晃了晃,抬起左手指指人群,“你们也是!”
接着,他面向蒲国光:“请科长继续。”
说罢,他慢慢走到先前被打的位置,立正。
蒲国光沉默了一阵,回到主席台,干咳了几声,说:“今天早上,杨菲菲在来我们就业大队路上,一个就业人员对她耍流氓。这个人……最好自己站出来,争取从轻处理。”
人群一阵骚动,低声议论。
没有人站出来。
“杨菲菲,你去辨认。”蒲国光说。
“科长,他认识那个流氓,还跟那个流氓说话来者呢。”杨菲菲指着姚渠成说。
“刘立信!”姚渠成突然喊了一声。
刘立信出列,低头说:“是我……”
“怎么耍流氓的?”蒲国光看着他冷笑,拖长声音问。
“这……”刘立信不知如何回答。
姚渠成瞟了一眼蒲国光,眼神中透露出不屑。
关于罗大娘,一直是吕秉林心中的一块心病,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他无数次想象在革命胜利后去探望干娘的情景。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与干娘23年后第一次见面,居然是为了一口吃的来抢农场的麦种子。说什么他都不相信,新中国已经成立了9年,曾经为革命作出巨大牺牲的乡亲还在挨饿。报纸、广播、各种会议,每天都在大讲全国形势一片大好,自今年初开展******以来,各行各业每天都在放卫星,为什么还吃不饱呢?本来他想马上就去探望一下干娘,但是由于上一任,就与他的老领导姚志海在认识上产生了分歧,以至于农场上下对于******认识不够,执行力不强,又面临秋播的关键时节,所以只好等秋播完成后再去看望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