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后,吕秉林跟李秀挺打了个招呼,就上路了。到干娘那里没有公路,只有骑马,他将早已准备好的10斤挂面、10斤大米和3斤腊肉、2斤红糖放在马背上。刚刚出发走了不到两公里,办公室主任廖居正从后面追赶上来说,浓雾弥漫,支队长怕有什么闪失,叫他跟了过来。一行三人紧走快赶,在荒山野岭里转悠。临近中午时分,山雾慢慢散去,廖居正才发现他们真的是迷路了,走了大半天,还没有走出四大队管辖的地盘。
“政委,我们迷路了,瞧,那是四大队大队部。”廖居正指着山下说。
四大队大队部在雾中若隐若现。
吕秉林四周看看,没有找到一户人家,他努力在脑海里搜寻20多年前关于这里的记忆,但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一些破碎的片段:一颗高大的青杠树,一块巨石,一段被齐腰深的野草覆盖的小路……但这一切都串联不起来,所以他找不到最为熟悉的那个养伤的山洞。
“那边来了几个人,八成是犯人,我去问问。”
廖居正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顺着廖居正所指的方向望去,约莫10几个人慢腾腾地朝这边走来。
“干部呢?”他立即沉下脸问。
“应该在后边吧?”廖居正不确定地说。
吕秉林说:“我们就在这里歇歇。”
廖居正明白,他是要瞧瞧到底有没有干部带。
四大队主要从事养殖,牛羊一般都散养在山中,稍微负责任的干部顶多就是指挥犯人把牛羊赶上山,转悠一圈,就不见了身影,晚上收监时候才出现在大队部监管区。不负责任的干部,就只是把犯人带出监管区,叫他们自行上山。不过,这队犯人有些特别,没有赶着牛羊,而是拿着锄头之类的种地工具。
那10来个人左拐到山坳里去了,只有一个黑塔般的犯人走了过来,他就是四大队犯人贾好祥。他见这里有三个人,便借故落在后边,走了过来,心里盘算找点吃的。
“你,过来!”廖居正指着走在前面的犯人,以命令的口吻说。
贾好祥傲慢地瞟了他一眼:“做啥?”
“罗家坝怎么走?”廖居正问。
“凭凭……啥告诉你?”贾好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
廖居正没想到一个犯人居然这么对待他,冲到贾好祥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喝道:“你这个烂犯人,你……”
贾好祥肚子一挺,廖居正把持不住身形,连续退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贾好祥幸灾乐祸地大笑,说:“老子就……就是烂犯人,老子偏……偏不……偏不不告诉你,怎么着?”他径直走向那匹马,把几只麻袋拖下来,自顾解开。
“你要干什么?”廖居正又气又急,很想冲上去把他踢翻在地,又踩上几脚,但看见贾好祥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里害怕,只好歇斯底里地吼叫,借以壮胆。
贾好祥嘿嘿奸笑:“干……干什么?你没长眼睛?老子抢抢……劫。”
吕秉林的妻子扯扯吕秉林的衣角,吕秉林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没事,等他折腾折腾再说。”
廖居正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劫……”
贾好祥打断他的话,头也不抬,继续解麻袋上的绳子:“嘿嘿,此路是我开开……开,此树是我栽栽……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买……买路财。你也不打听打听,老……老子是干什么的。”
廖居正镇不住一个犯人,自感颜面全无,紧紧攥着拳头,但自知打不过贾好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你是劳改犯?土匪?还是附近的老乡?”吕秉林按照江湖规矩抱拳,故意问。
“劳……劳改犯……”
“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据我所知,这里是两溪口劳改农场管的地方吧?”吕秉林笑起来。
贾好祥别了他一眼说:“你笑个球,有啥……啥子好笑的,老子是劳……劳改犯,那就是劳改农场的人,这地方当然归……归我管了。”
“那你们岂不跟土匪一样?”
“我?土匪?”贾好祥指指自己的鼻子,笑道,“老兄,你说我是土匪,那是抬……抬举我。想当年,老子占……占山为王当土匪的时候,那个逍遥呀……呀……快活呀……这劳改犯哪……哪能跟土匪相比?哎呀,怎么是大米?”贾好祥站起来,指着其他几个麻袋,“喂,有没有熟熟熟……食?”
山坳里传来喊声:“贾麻子,贾麻子……”
贾好祥立即高声应道:“我……我……拉拉……屎!”然后转身,不耐烦地说,“有没有熟……熟食,拿出来!”
吕秉林看着他说:“你就不怕我告诉你们干部?”
“干部?哼,你看看看……这里有干部吗?”
吕秉林拿出几块饼干给他,说:“那你傻呀,还不跑?愿意呆在劳改队?”
贾好祥一股脑儿将饼干塞进嘴里,愈加含混不清地说:“跑?没没……粮票,往……往哪哪哪……跑……跑?”
“你不是当过土匪吗?钻林子嘛。”吕秉林笑道。
贾好祥狠命地咀嚼,狠命地吞咽,眉毛眼睛都挤到了一块儿,满脸的横肉加上很痛苦的表情,给人一种恐怖感。
也许是给了饼干的缘故,贾好祥态度一下子改变了,脸上挤出笑容:“老兄,你你……你不知道,我要是往林子里一钻……钻钻,他们根本找不着。然……然而……但……但是……”他故意把“然而”拖得很长,后边又加上个“但是”,“吃……吃什么?山里老百姓早就没吃的了,听说还饿死了人,就是抢也他他……妈的抢不到吃的。这寒冬腊月的,那还不饿死?还是呆在劳改队稳稳熟……当,至少饿……饿不死嘛。”
“说得也是,不过,饿死人?道听途说吧?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还饿死人?”吕秉林很诧异。
“少见多多……多怪不是?老兄,你们是走亲戚吧?看在你还把我们劳改犯当……当人看的份儿上,告诉你,这山林还真真……有土匪,你这些东西可是宝贝,小心点。对了,从左边小路直走三……三四里,再沿着一条水沟上山,山……山腰有一块平坝子,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贾好祥朝前方指指,喋喋不休地说,“以前一直叫罗家坝,今年人民公公公……公社化,改叫……叫什么……么战斗大队。这名字,真……真******牛头不对马马……马嘴……”
这时,山坳里传来叫骂声:“贾麻子,你个死狗,拉个没完了是不?再不来,老子可要多给你划几丈!”
贾好祥从麻袋里拿出一把挂面,一溜烟地跑了,边跑边说:“老……老大,来了,来来……了!”
“政委,你等等我,我去追回来。”廖居正说。
吕秉林望着贾好祥的背影,沉思着说:“算了……”
现在还有土匪?简直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两溪口素来民风彪悍,果真有抢劫过往行人的,那肯定是老乡们生活真遇到困难,不得已偷偷地跑出来抢……吕秉林心事重重地走,不知怎么的,姚志海那句话突然在脑海里回荡:“现在我是你的兵,撤我的职,甚至开除我,我都服从,绝不胡搅蛮缠。但是,我要提醒你,这一万多人的口粮就拴在你今天的决定上。”
“一万多人的口粮……”他自言自语,似乎有一股冷风从背脊嗖嗖掠过,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什么?”妻子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切地问。
吕秉林回过神来,吁了一口气:“没什么……”
“政委,别听那个犯人胡说,都解放这么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土匪。”廖居正以为他担心有土匪,安慰说。
吕秉林突然火了:“我?怕土匪?”
说完,大踏步而去。
廖居正被他莫名其妙地一顿批,愣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吕秉林的妻子说:“小廖,他就是这个脾气,心里没啥的,别理他,走吧。”
三人按照贾好祥所指的路线,沿一条已经干涸的水沟爬上山梁,眼前突然出现长长的平坝子,遥望东西两头,居然望不到头。一块块田地依着起伏的地势,不规则地连在一起,像儿童的涂鸦,倒也是阡陌从横。田埂上没有树木,甚至连野草都被铲了,光溜溜的像一只只弯弯曲曲的蚯蚓。没有一块水田,所有的田地都种上了小麦,平平整整,很规则,简单,明了。麦子似乎已经萌芽,田野上隐隐约约透出一片鹅黄。罗家溪就在山下,从山上望去,宽宽的河面也变得细细的,象缝在衣服上的针线,弯弯曲曲,没有个章法,消失在叠嶂的山峦之中。十来只麻雀从地里惊飞,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
“你看人家,这地种的,多标准!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吕秉林赞叹道。
廖居正应和说:“是啊,地种得这么好,怎么会缺粮呢?”
“怎么不见一个人影?”吕秉林的妻子有些纳闷。
廖居正说:“估计修水库去了吧。”
这时,从东边传来广播声,他们循声而去,转过山嘴,一排新瓦房便映入眼帘。不用问,那便是大队食堂。
农户渐渐多了起来,老人和孩童们远远地望着他们,一些人待他们走近,纷纷躲开,在远处又停下来张望。还有个别人小跑而去,转眼就不见了身影。吕秉林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似乎没有听见一般。雾散尽,天色还是很晦暗,看不清他们的脸,当然也无法捕捉到他们脸上的表情。
一个老头迎面而来,与吕秉林他们不期而遇。老头立刻停下脚步,转身欲躲开。
“喂,大爷,我们是走亲戚的,请问罗大娘家住在哪里?”吕秉林立刻跑过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