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的时候在村子里很出名。
我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我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令我害怕的人了,除了我干瘪的爹,这个瘦弱苍老的人,在土地间生死的人,他深陷的眼窝和网布的皱纹充满了让我畏惧的力量。我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老人。
过了晌午,我就扛着锄头去锄地了。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地头的水汽蒸腾而上,我把上衣裤子全脱了,让平角的裤头在风中哗哗作响。我突然觉得很高兴,就躺在地上,嗷嗷地叫起来,又突然间觉得少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
很快我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因为我发现一片麦子有被牛吃过的痕迹。村子里就姓刘的那家有牛。我一口气跑上山顶,自上而下高喊三声:狗日,牛吃麦子!三声之后,门缝里闪出来一个妇女与我对骂。我当然毫不示弱。村子因此变得特别吵闹又异常安静。所有人都在听我们俩的骂声。一个老头说,大男人和妇女一般见识,像样吗?有什么不像样的,我觉得男人不应该在任何一个方面输给女人。我骂的时候浑身充满力气,裤头在风中唱歌,骂到最后我觉得自己不是在骂一个人了,而是在骂阴晴变换的天,骂不下蛋的鸡,骂不拔节的麦子,骂漫上河沿的雨水,骂仓廪里偷吃麦粒的耗子,骂不开窍的姑娘,骂所有发霉的日子。我顺着鼻梁往下看自己,光秃秃的山顶上,我像旗帜一样笔直地竖着,太阳沿头顶一点一点地移动。后来妇女被骂哭了,不再作声。我停下来,整个世界都停下来了,屏住呼吸,不发出声音。世界原来这么安静。
早上起来,阳光很好,唧唧喳喳的鸟语像如瀑的睫毛一样覆盖下来,我嗷地叫出声来,跳下床。吃过早饭,我一个人去割麦子,金黄的麦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蹲下来,就是隐没在麦浪里的兔子,悠悠的白云流过湛蓝的天空。我躺倒在麦秸秆上,忘记时间和自己。天地浩然无边,而我渺小如蚂蚁,逡巡在一粒沙子的世界。
夜色弥漫的晚上,我把衣服拉过头顶,沿着通往外面的道路一直走。别人看我,我是黑黝黝的没有脑袋的影子。有时候遇见姑娘,她们横冲直撞地躲到人家屋檐下,吓得哭出声来,我就愉快地吹起口哨。秋末的寒风瑟瑟游走,我把手插进兜里。只要高兴,我可以一直走下去,只是前面没有能够安息的地方。
等到生姜成熟的季节,爹让我去地里守夜防贼。山顶有个土墙草顶的棚,我睡在里头,仰面看见朗朗的星空。夜色如水一般盖在身上,幽幽的虫鸣烘托出夜的寂静和深邃。白天我就躲在地沟里捉兔子,风吹过姜地,发出呼呼的响声。有时候,我爬上山顶,顺着天空往下看,我的村庄躲在蓊郁的树木背后,是山峦起伏中的一个小点,小如弹丸,小到空虚,我的亲爹,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我的仇人,他们都将在这个层层包藏的世界里困顿一生。
我在村子里的最后一个冬天异常寒冷。一走出屋子,风就从裤腿和衣领里灌进来,稻田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凌,割过的稻茬像刀子一样竖着。所有的树木都褪尽了衣裳,孤独地在寒风中瑟缩着。山林里一片衰败的景象,地上覆盖着一层又一层褐黄的落叶,枯萎的蒿草被风雨打弯在地,断茎上挂满长长短短的冰凌,一片狼藉颓败的样子。我站在村口,遥望远处的山丘,光秃秃的丘顶上一抹灰暗的天,天色也饱含滞重的水汽和透骨的凉意。
我用铁锹把枯朽的草木铲去,翻出新土,露出黝黑的颜色,可是上面并没有生长出春天。后来,我成天躲进屋子,不再出去,风就从皲裂的门缝中吹进来。我蜷在火盆边上,炭火烤疼了手和脸,但并不能带来温暖。早晨,窗户上落满白霜,屋后的山丘白了,山丘上兀自挺立的枯木白了,屋檐下残碎的缸沿白了,池塘边老死的猫白了,打谷场上陈年的草垛白了。我走在田野里,席卷而来的风吹拂我,我像单薄的树枝在风中摇晃战栗。弥望的田地都蒙上了厚厚的冰层,已经没有人愿意出来打理这个地方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致使自己在冬天陷于绝望。天天都在盼望春天来临,希望有一天地上的冰层融化了,泥土松软,融化的冰水汇入干涸已久的河床,又蔓延到田野上,把春天从地底下抬出来。可是春天一直迟迟未到。我发现村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减少,缸里的粮食已经见底,柴火也快烧完了,几户人家的狗被人毒死拿去卖钱了,无家可归的老人一头栽进雪地里,再也没有走出这个冬天。有时候我站在屋前,看自己置身的天地,树叶落尽了,不再郁郁葱葱;山顶秃了,厚厚的积雪折射出惨白的光。这个世界裸露在黯淡的天幕之下,没有容我藏身的地方了,我站在村子里,虽然佝偻着腰,瑟缩着身子,使劲把头埋进衣领,但还是显得那么突兀,多余,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