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和这座村庄并没有什么过节,我就是喜欢在平整的地上挖几个坑,在一头任劳任怨的老牛腚上甩两鞭子,掏出裆里的家伙给一群忙忙碌碌的蚂蚁制造一场灾难,让一棵向南生长的树苗委屈身子向北生长。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并不是想和村庄过不去。不是的。我只是自己和自己玩儿。每天太阳从山上升起,又在山上落下,我必须找点乐子来填补这之间空落落的光阴。
村庄并不只是人的村庄,村庄还是牲畜、庄稼的村庄,是虫儿鸟儿鱼儿的村庄,是花花草草的村庄。人常常自以为是村庄的唯一成员,这是不对的。有些虫子一天、一个月或者一个季节就走过了一辈子,这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生命转瞬即逝,来不及品读四季的变化。但是,它们同样拥有完整的一生。它们的生命是按分、按秒来计算的。而人是按岁来计算。一岁就是一年。人的一生在年年岁岁的更迭中一晃而过。人使唤坏了全部的身子骨,一样被岁月无情地弃置荒野,成了地上微微凸起的一个包,最终也会被自然的无形力量给抹平了。人在生时,睁大一双渴求的眼睛,付出了汗水,当然有所收获,但也觉得索然寡味,因为过程太艰辛了。
村庄有它自己的秩序和规则。表面看上去,人与人、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大家和谐相处,其乐也融融。实际呢,大伙各自生活在封闭的世界,谁也不会对外人敞开门扉。你不知道为什么黄三的老婆今天哭丧着脸,你留在夜晚的秘密也不会无缘无故搬到别人的嘴皮子上。你不明白一头猪哼唧哼唧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当然,猪也不指望你从它的嘴中听懂什么。猪在吃饱喝足之余哼唧几声,完全是自娱自乐。当猪冲你大吼大叫的时候,也不是它们有意见急不可耐地要发表。吼叫只是一种姿态。至于吼叫的内容,恐怕连猪自己也不会在意。这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对骂,其实骂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声音盖过对方,压倒对方。
我不知道牲畜能不能像人一样用言语交流。它们的叫声是不是它们的语言?如果它们能够像人一样隔三差五地小聚一次,交换一下各自的生存经验,互相学习,互相促进,或许可以免遭许多鞭子。其实也不尽然,人不是很善于交流吗,但该吃的亏还得吃,人只有在吃了亏之后才能长点记性。
一头牛活一辈子也没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它留下的都是教训。犁地累了刚想停下来歇一歇,主人的鞭子就落下来了。禁不住诱惑想啃几口绿油油的麦秧,嘴皮子还没挨近目标,主人的鞭子又来了。走路的时候没把握好主人的节奏,慢了,快了,都有可能挨鞭子。就连偶尔遇见相好的,发一发骚也会挨鞭子。有时候鞭子来得莫名其妙,主人生气了,在它背上甩两鞭子,主人高兴了,也在它背上来两下。人老是用鞭子批评牛,而牛做得好了,人却没什么友善的表示,你总不能和牛握握手亲个嘴儿吧。牛受够了教训,久而久之,养成了处处谨慎的习惯,走路、吃饭、睡觉、干活都慢慢吞吞力求稳妥,但鞭子还是时不时地落下来。聪明一点的牛算明白过来了,挨鞭子——这就是牛的命。
一粒种子发芽了长叶了抽茎了开花了结果了,人落地了长大了忧郁了成家了变老了,最后变成一抷黄土。人多么像大地肚皮上的一只虫子,一生逝去如飞,像一阵风穿过了村子,树叶晃荡了几下,投在地上的影子有着微小的摇曳,这个人就把一生的喜怒哀乐全部演绎完了。村庄还是原来的村庄,没什么大不了的变化。人的脚步走到哪里,村庄的脚步就跟到哪里。人的脚步就是村庄的脚步。好几茬的人和牲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地上走出一条路来,但是有些路却被疯长的野草悄无声息地抹掉了。
一只蚂蚁跋山涉水,暴走了一个晌午,也没有从墙根的一头抵达墙根的另一头。蚂蚁再怎么努力,也不过逡巡在一粒沙子的世界。一个打谷场就可能是一只蚂蚁的地球,蚂蚁穷尽一生也没办法触摸到它的边缘。而一座村庄对一只蚂蚁来说只能是浩瀚无垠的宇宙。即使有一天蚂蚁坐上了它们研发的宇宙飞船,恐怕也飞不出一座村庄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