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想在这座村庄弄出点动静。我已经16岁了,我想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知道我具备了16岁的体格和心智。当然,你不能像狗一样在村口游来荡去,冲那些看上去多么温吞善良的人乱发言,甚至,在高兴的时候,晾出小鸡鸡,让土地开出湿漉漉的花朵。这是狗的方式。人当然不能这么做。
我挑起满满一担水,挺直了腰板从田埂上走过。一个牵着牛绳的老头耐心等待他的老伙计用餐,一个光着屁股的孩童使劲仰起脖子看向天空的深处,一个浣衣归来的年轻妇人似笑非笑地闪着眸子。我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故意踮起脚尖,让肩膀上的扁担吱呀吱呀地哼上了小曲。但是他们把我忽略得干干净净,就像一阵风穿过村庄,他们没有闲暇让目光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之上停留片刻。
我想加入到大人的行列之中,用大人说话的方式与他们交流,和他们称兄道弟,情到深处,就摸一摸他们的胸膛,说:个狗日的,行啊!我还想让所有没长出毛毛的小屁孩喊我大爷。但是,我发现自己在人多的场合说话很没有底气,唯唯诺诺的,完全是个瘪三。我鼓足了勇气,想把声音从喉咙里咳出来。于是我真的咳了一下,“呃”,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很多人朝我看来,我的脸烧得厉害,半天也没再憋出一个屁来。这很像有了一个高亢的开头,却没有下文再跟出来。我对自己失望极了。
没事的时候,我仰面躺在姜地里,天空湛蓝,阳光肆意。有风从草叶间穿过。我闭上眼睛,慢慢感觉自己在膨胀,在变大,大得无边无际,变成了虚空。我发现最大的不是世界,也不是宇宙,而是虚空。
这个村庄太寂静了,到处都是虚空。那么多看不见捉不着的虚空存在着。我以为,这个世界肯定是以这座村庄为原点无限向外扩展而成,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这样一座村庄。换一句话说,正是无数个村庄手拉着手连成一串才构成世界。我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在这块无限延展的土地上,有成千上万个16岁的我。
晴空万里的好日子,我贴在青色石面上晒晒骨头。骨头这东西,天生就贱,时间久了不用也会生锈,生了锈的骨头钻心地痒。我用铁锹在荒草萋萋的坡上开垦出新地,一块又一块巴掌大的新地裸露在阳光下,像缝在地上的补丁。我不是个优秀的庄稼汉,种出来的果实生得委琐。我恨它们不争气的样子。春风一吹,疯长的野草蔓延过来,那些巴掌大的补丁就面目全非了。我辛辛苦苦在地上留下的痕迹,根本经不起一个季节的轮回。
我特羡慕村上的有些老头,他们活得两鬓雪白,身子骨全都使唤坏了,仍然活得很耐烦。这座村庄藏着无法穷尽的秘密,他们轻易虚晃了一生,却没探究出什么名堂。他们还有十足的兴趣耐心地重复每一件细小的事情。他们气定神闲,优游于天地之间,活得如行云流水般从容不迫,忘掉了时间。我无法像他们一样过舒卷自如的日子。我生就一副贱骨头,不用就生锈。我朝三暮四,无法专心把一件事情进行到底。
我16岁了,脑子里不能自已地冒出诸多杂念。我想到那些不开窍的姑娘,这让我无所适从又满腹忧伤。尤其是村头的小三子,活脱脱一只黄雀,到处都是她的笑声,根本没办法视而不见。我用俏皮话勾引她们,将她们逗得笑声荡漾。可是你想挨近一步,和她们说一说有关风月的事情,她们就睁大一双茫然的眼睛,眨呀眨的,好像在说:呀,我怎么不知道?她们把你弄得焦头烂额,却还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我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我的一个玩伴辍学打工去了,工作是跟随他的父亲收购废弃的酒瓶子。他走在通往村外的小路上,头裹一块泛白的粗布毛巾,平角的裤头在风中哗哗作响,赤裸的上身黑得像一截松木炭。村里年轻的小伙子都兴兴头头地往外跑,他们管外面的世界叫城。他们说:城里的钱好挣。他们还说:城里的有钱人多。人一走,村子就空了。我在剩下来的村子里逛了一圈又一圈,努力想弄出点动静来,却终于什么动静也没折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