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满2岁的小表弟不小心摔倒在地,他勇敢地爬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像男子汉一样坚强无畏,他已经抓起一个冰激凌津津有味地大吃特吃了。可是,他的妈妈用心疼的口气问:乖宝贝,你是不是摔跤了?他委屈地点点头,然后伤心就接踵而至。可爱的脸蛋立刻晴转多云,然后下起了雨。他哭得格外伤心,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
有一天,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了嘴唇上方隐隐泛出的胡须,我想,我长大了。我终于鼓足勇气给一位女孩递了纸条。递纸条是一种暗语,但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含义——纸条的内容是无聊还是离奇,这一点儿也不重要,那时候,谁给谁传纸条就意味着谁喜欢上了谁。我有胡须了,喉结也越来越明显,已经初步具备了喜欢一个人的能力。
我递纸条的对象是隔壁班级的语文课代表,依稀记得她是瘦瘦的小小的个头,扎着马尾辫,皮肤是小麦的颜色。我现在特别怀疑当时的自己喜欢这个女孩的动机,是因为喜欢而喜欢吗,还是因为蠢蠢地要表现某种能力呢?但语文课代表决绝地将我拒之门外,她看到我递过来的纸条,先是惊愕,再是鄙视,然后竟然显出一种凛然的气势——这是早恋,怎么能早恋?绝不能早恋!纸条还没完成交接程序就被课代表狠狠扔在了地上,一个少年纯粹的感情就这么被摔得粉身碎骨。
我想,这算得上失恋吧。我再次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能够生发爱、感受爱却得不到呼应的少年,他的一颗玻璃心被人摔碎了,他难道不应该忧伤吗?他应该是寡言的,他应该一个人骑单车,常常仰望天空;他应该穿帆布鞋和纯白棉T恤;他的眸子里应该闪着柔软的光,让人看了就会心生恻隐和怜悯之情;他默默咀嚼着爱情的苦涩……我把自己想象成如此这般忧伤的少年。
渐渐地,我发现忧伤的感觉很美好,每当我迎风蹙眉以45度角仰望天空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特有姿态,像风一样的少年,像谜一样的少年,一定有女孩子动了恻隐之心。我还感觉自己感知这个世界的触觉越来越细密,越来越敏锐,这也是忧伤给我的馈赠。每一次微小的伤心,每一次感情的波纹,都被刻意放大,再三咀嚼,我在维持忧伤的同时也提升了感受力,真是一箭双雕。总之,我爱上了忧伤,还特别受用忧伤带来的感觉。
我的一位画家朋友,忧伤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日常消费品,就像鱼儿离不开水,鸟儿离不开天空,男男女女离不开爱情一样。这么说吧,他的所有画作都是忧伤的衍生品,所有的线条、明暗、色彩都是为了承载和表达他的忧伤。
都一大把年纪了,他还能轻易爱上一个人,当然,他的爱不是为了得到,而是为了得不到。他在得不到爱的遭遇中酝酿忧伤、发酵忧伤。他甚至会爱上一个虚无的人,比如秦淮灯影里的柳如是和陈圆圆,比如芭蕉叶下的李清照和朱淑真,比如飘摇乱世中的张爱玲和林徽因。有一天,他把我拽上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三个多小时,然后又踏着一路的风尘步行半个多小时,终于来到衰草萋萋的李香君墓前,他拿出早已备好的古琴,席地而坐,在荒郊旷野间默然地抚起琴来。他的表情是那么肃然,继而悲戚。他沉浸在臆想的忧伤中,满意极了。
女孩生病了,她不再精心修饰妆容,素颜朝天;她蹙眉喝下苦涩的用小火熬制的中药,然后转身倚靠着栏杆,月光浮动,映照出她弱不禁风的身影。她在寂寞清冷中抬头看向远方,那里是冷月如钩、寒光流溢的大漠,金戈铁马的战士岿然而立。她相信,自己的柔骨才是温暖人心的力量;纵横沙场的战士会为她的忧伤勒住马缰,铁石心肠的英雄也会为她的忧伤垂泪。她的脸上泛起了欣悦的笑意。
我终于明白,原来大家都像孩子一样爱上并且还特别受用那个叫作“忧伤”的感觉呢。
如果我说,有一个人,只有身在痛苦中,她才会心安理得,你相信吗?
爱上痛苦小姐就是这样的人,她精神正常,工作体面,微笑的时候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很好看。可是,她说:我觉得幸福不真切。她心生这种感觉的时候,正看着自己爱的人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像模像样地为她准备午餐;她斜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观看一部泡沫剧;明媚的春日阳光照进了屋子里。某一刹那,她突然觉得眼下的一切如梦如幻,不像是真的。
她觉得自己应该待在阴暗潮湿的合租屋里,寂寞度日,没人疼爱,也努力不爱别人。毕业之后,她就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她,不相信王子和公主的童话。在她的心里,居无定所、感情无所寄托才是真切的,她才会觉得心安理得,受之无愧。
直到有一天,那个明媚的男人,用真诚融化了她的心,他们两情相悦,她搬进了敞亮的房子,衣食无忧,冬天有一个人可以拥抱着取暖,这多好啊,要多好有多好。她常常不能自已,流下眼泪。男人心疼地拥她入怀,用温软的手掌宽慰她,却不能理解她的悲伤。他不明白自己拥抱着的女人,是一个知足到愧疚的人。因为觉得拥有了太多的幸福而愧疚,这样的人,才会流泪。
只是看着自己爱的男人,只是躺在属于自己的屋里听雨打窗棂的声音,只是用不着再颠沛流离、再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换住处,只是在生了病的时候有人嘘寒问暖,然后,她就止不住流泪。她不矫情,也不林黛玉。只是因为她有那么多那么多抹不去的痛苦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