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正上着课,大家聚精会神、如饥似渴地听讲,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这一声尖叫毫无预兆,横空而出,顿时,教室里鸦雀无声,空气也凝滞了。我转过头,看见一位女同学双手捂着耳朵,正惊慌失措地看着大家。一头雾水的老师眨巴眨巴眼睛,怯怯地问:你,你怎么了?
女同学面无表情,她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她弱弱地回答:我控制不住自己了。
老师愣了半天,最后说:这是课堂,我们继续上课。
太遗憾了,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转学了,没办法和那位上课时因为控制不住自己而突然尖叫的女生继续茁壮成长。虽然当时,我在心里狠狠地鄙视她,觉得她莫名其妙,没事找抽,但是现在我多么想与她双手紧握,郑重地告诉她:时光荏苒,往事成烟,只有你的尖叫声绕梁不散,挥之不去,因为我们都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看,早上的阳光多么柔软,干干净净地照在草地上。小女孩穿着格子衬衫,头顶扎着小辫,走路还踉踉跄跄的,她的手里捏着一大束棉花糖,像孙悟空脚下的云团。小女孩自己跟自己玩得很嗨皮,她突然转过身,直勾勾笑眯眯地看着我——简直是在调戏我呢!我突然好想抢走她手里的棉花糖,迎着早晨的太阳在公园里疯跑,然后小女孩在我身后追。小女孩要笑得特嗨,边追边说:叔叔,我就要追到你了!
我心里这么想着,可小女孩连路都还走不稳呢,她的妈妈就站在不远处,随时提防着像我这样想抢棉花糖的坏人。某一刹那,我感觉控制不住自己了,就要跃身而起、箭步如飞地去抢小女孩手里的那团云了。
我岂止想抢那团云啊,我还想把小女孩抢过来,让她叫我三声“哥哥”才准回家;我还想告诉她的妈妈:你应该给这个超级可爱的美女胚子换一个粉红的发夹。我快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我在书城的橱窗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是一条繁华的街,人头攒动,川流不息。我突然好想把自己当成一颗子弹,把玻璃击得粉碎,以闪电的速度站到书架前,翻看一本小清新的书,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东张西望,面面相觑,好奇地聚在橱窗前,惊讶地看着满地的碎玻璃。我这么想着,我的影子在玻璃上晃动,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大家都在斑马线上往前走,我想倒着往后走,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在21楼鸟瞰城市风景,却突然想纵身跳下去;正开着车呢,突然想冲出护栏;突然想把小鱼缸放进微波炉里高火三分钟;突然想把钱包扔到河对岸的灌木丛里;突然想点燃坐在前排的女人的头发;突然想在黑咕隆咚的电影院把爆米花和葵花子抛到空中……脑子里不经意地蹦出这些危险又邪恶的想法,我必须用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付诸行动。我好担心自己像那位突然尖叫的女同学,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自己,他常常自导自演,折腾出很多自以为精彩的电影。他竟然试图摆脱我的束缚,干点出格的事情。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但特严厉地说:兄弟,老实点,不然我干掉你。
莱斯特这个中年男人,和大多数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一样,平庸、平常,好在他还尚存一点悟性——他知道自己的灵魂已经死了。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他女儿的同学——安吉拉。这个未成年但性经验丰富的少女,让莱斯特复活了。他幻想着种种与安吉拉亲昵的场景。他开始跑步、健身,满不在乎地丢掉做了十四年的工作,用敲诈来的一笔钱买了心仪已久的大黄蜂跑车。然后,他像个孩子一样在汽车餐馆卖快餐。他觉得自己很快乐。再然后,他看到妻子与另一个男人在车里卿卿我我搂搂抱抱。他对此很无所谓。
这是电影《美国丽人》里的情节。最终,莱斯特迎来了亲近安吉拉的机会,他像打开一本书一样打开了安吉拉的胴体,令他魂牵梦绕的少女真的就躺在眼前,触手可及。可是,这个焕发了第二春的男人却停止了。他的眼睛里闪现出慈父的光芒。他并没有胆怯,而是他的快乐与眼前这个少女的肉体没有关系。显然,这不是一部关于“洛丽塔”情结的主题电影。
导演决定让观众反思一些什么,记住一些什么,所以,他残忍地让莱斯特死于妻子的枪下。莱斯特临死前,深情款款地看着妻子和女儿的照片,他的心里充满了温情。这个本来已经心死的男人,已经失去了生活情趣的男人,已经没有爱的男人,已经玩世不恭的男人,在做了一场春梦之后,回到正常的轨道,只是,他的心中,多了一份温情。
身陷在庸常生活里的莱斯特也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但终究还是控制住了。他刻意纵容自己的欲望,以此来寻找乐子。折腾了一圈,回到起点,发现最值得珍惜的,其实是已经拥有了的东西。拼命想改变的“莱斯特们”,原来只是叶公好龙,改变意味着得到和失去,而得到的东西未可知,失去的东西未必能承受,所以,我们在改变和不改变、控制和不控制的纠结中自己和自己搏斗,好生辛苦。
不敢相信小姐是我认识的一位女孩。三年前,她回到家乡小镇上教书了。她在电话里说:最近心情不好。我说:那我来看你吧。她说:好啊。
第二天,我都站在她眼前了,她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一个好像谁都没怎么当真的电话,就一路风尘地赶过来,这多么不合情理啊!所以,不敢相信小姐隔着咖啡吧里摇曳的烛影,说:你看到我了,我的心情也由阴转晴。现在,你得说一个见面的理由,起码听上去得冠冕堂皇吧。眼前的女孩,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模样,现在多了女人味,气质正正好。我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她问:然后呢?我说:没有然后了。
我没有骗她,可是我没有说实话。其实,我受到另一个自己的唆使,踏上长途客车,去见一个曾经倾心的女孩,与她共进晚餐,我们之间,隔着差不多半米的距离,即便有暧昧的烛光在闪烁,也依然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另一个自己,不准他越出雷池半步,只允许他静坐凝视,不放纵他飞蛾扑火。他,在安全的距离之内得到了抚慰,然后又能平心静气地快乐下去了。这是真相,我没有坦诚地告诉她。
只是,这安全的距离如何拿捏才能恰到好处?自控力再强的人,也会有马失前蹄的那一刻吧,就像那个在教室里突然大声尖叫的小女孩,控制不住自己了。
受过伤的人苦口婆心地劝后来者:别走这条路了,会很惨的。大家听得认真,可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也受了一身的伤,折回原地,声泪俱下地奉劝后来者。可是,他们挡不住前赴后继的勇气和热情。这不是无知,也不是犯贱——不到黄河心怎么死,不见棺材怎么掉泪。就像莱斯特一样,折腾一圈,回归起点,虽然原地不动,可是心中的风景已经变了。人生大抵如此,那些受过伤、对我们苦苦相劝的人,不是傻帽,就是被我们当作傻帽一样忽略不计。
所以,如何恰到好处地控制自己?这个问题无解。人生仿佛一场遭遇战,随机应变吧,如履薄冰的脚步,也会踩出无数个错误的脚印。或者更进一步地说:人生没有对错,只有各种选择。所以,最后的结论是:官人,请自便。在控制的分寸和力度上,只有依靠自己,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日本画家和散文家东山魁夷写道:竭尽全力而诚实地生活是尊贵的,只有这才是我生存的唯一要义。也许,值得我们铭记于心的,真的就是“竭尽全力而诚实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