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崇友就这样寝食不安地过了一个多月。开始是头痛脑胀,然后是全身不适,甚至有一点大小便失禁的先兆。吴崇友本来体质差,又经常熬夜写小说,如今又摊上这么一件倒霉事,当然是身心俱疲,骨瘦如柴,形似枯槁了。一个多月了,其他东西都没写,只写了一篇悼词。悼词是为借给他二千元的那个同事写的。同事是好人,慷慨地借给他二千元就是一个证明,可是好人命薄,汽车轮子要了他的命。吴崇友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因为同事是带着他吴崇友未还钱的印象死去的。为此,他主动给这位热情洋溢但不爱动脑子的东北汉子写了悼词,又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又是“呜呼哀哉”,又是“愿上帝保佑你”,有点不伦不类,有点中西合壁,但他仍然认为是自己多年来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虽然领导念悼词的声音被鞭炮声所盖过,几乎没有人听清说了些什么,他还是感到极大的安慰。葬礼结束后,他乘车赶回农村老家,向在家务农的弟弟借钱,弟弟卖了一头牛,又卖了几担米,凑够了二千元给他。他回到县城,立即把钱送到同事的家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同事当时并不接受他写的借条。
接下来,他找了一份给建筑工地守料的零工,晚上值班,不算累,每个月有六百元。不过,一个月下来,虽然如数领到了钱,人却瘦了一圈。吴崇友想,按这个速度,攒上五千元给张礼贤,需要八个多月的时间,不知道自己还活不活得到那个时候。
还没有等他挣到第二个月的钱,签约方面的消息来了。省作协的那位“我们女孩子”打来电话,通知他到省城参加签约作家培训班,吴崇友问她培训什么,是不是培训嫖娼。“我们女孩子”告诉他,来了,就知道了。
吴崇友挑了个好机会,在枕头边跟老婆说了这事。老婆刚享受了他的一番温存,正是久旱逢春雨,感觉十分良好,人也柔顺了许多,而且立即投桃报李,从枕头底下拿出五百元钱,说:“这是我私下积攥的一点钱,原来想买个洗衣机。你用得着,拿去吧。”这时候,他觉得老婆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各人老婆各人爱嘛,他一激动,想再次表现一下,但毕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成事。老婆咯咯笑着推开他,骂道:“秃尾猫。”
几天以后,吴崇友搭长途班车到了省城,在指定的招待所住下。在房间里,除了看到同来的那位老兄忙着打电话托人找关系之外,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来参加培训的十五个人被召集到一楼会议室,一个姓施的处长在那里满嘴拌蒜,操着半生不熟的国语说东说西。吴崇友侧过没有毛病的耳朵,听了半天,勉强弄懂了施处长的意思。简单地说,他们在座的十五个人这次不是来签约的,而是来面试的。有人问面试是什么意思?施处长解释道,面试,就是面对面的考试,就是考口头表达能力。吴崇友一头雾水,张嘴便说这好像是演讲比赛吧。施处长转过脸,眼光暧昧地望了他一下,说口头表达能力还是很重要的,也反映出一个作家的思维状态。吴崇友的牛脾气上来了,他说一个作家是以他的作品说话的,至于他口齿是否流利,用嘴来说些什么一点也不重要。贝多芬是聋子,博尔赫斯是瞎子,罗斯福是瘸子,霍金全身瘫痪,但并不能阻止他们成为伟人。施处长显然见多识广,久经世面,对吴崇友的愚蠢行为不予理睬,视而不见。“面试下午三点钟开始,现在抽签。”施处长说,“然后自动散会。”
吴崇友跑到街上的电话亭,打电话给老婆,告诉她不想在这里作秀了,其实签约的十个人早已内定,“这是一个圈套。”他口气很肯定地说。老婆大约正忙着做生意,没有心思听他废话:“你就当成一次旅游好了。”老婆挂了电话。
回到房间,同屋的那位老兄正坐在床沿背诵一张早已打印好的东西,大概是下午要面试的内容。吴崇友也不管,拉过被子蒙头便睡,可是那位老兄背得抑扬顿挫,像街边卖老鼠药的用电喇叭喊出的声音,相当地辛苦。也许是那位老兄的小脑先天发育不全,几百字的个人简历,弄了一个多小时,还是结结巴巴背不下来,搞得吴崇友非但睡不着,还陪着他一起遭罪。这时候,吴崇友忽然想到一个古代笑话:有一个小偷,溜到一个书生屋里正要动手,书生回来了,小偷只好躲到床下,准备等书生睡着以后再干事。但书生精神很好,一直坐在桌子边背诵课文,一个晚上过去了,课文仍然没有背下来。床底下的小偷挺不住了,哭着哀求书生,说请你不要背了好不好,我都能背下来了。吴崇友想到这个,咯咯笑了,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学着小偷的声音说:“请你不要背了好不好,我都能背下来了。”人一乐,脑子也好使起来,一个闪念就想起了跟张礼贤写借条的那几个字,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把对面那位老兄吓了一跳,以为他吃错了什么药。
这个多少有点像审讯的签约候选人面试开始于下午三点钟,按抽签顺序,吴崇友第六个进场。他孤零零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面前坐着十几个身份不明的考官。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如此令人窒息的场面,因为作为一个小公务员,他已经深深沉溺于体制内的生活方式了,除此之外,基本上没有其他生活能力,自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尴尬。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面试,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似乎突然间就掉进了这里面,使一些人成了考官。他壮着胆子,用眼角的余光窥视对面,竟然找到了在度假饭店见过的那张熟悉的面孔,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士,以什么资格来考他,以及为什么是这些人而不是另外一些人,等等。在这些人面前,他的脑子老是发生短路。
根据施处长的要求,吴崇友用一分钟简介了自己,然后接受提问。问:“你对当前文学现象怎么看?”答:“一言难尽。其实,我们怎么看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我们怎么做。”立即有人点评:“狂妄!”问:“有个新生代作家叫东西,他的《没有语言的生活》获得了鲁迅文学奖。请问,你想不想超越东西?”答:“什么超越不超越的,东西是东西,我不是东西。”一阵哄堂大笑,有牙的,没齿的,全都张开了嘴。问:“你能不能超越自己?”答:“各位专家,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得写一步看一步,事实胜于雄辩,我在此说什么都没有用。”点评:“避实就虚,态度不好。”
…………
几个简短的回合后,他被告知可以离开。他如释重负,迅速站起来走了,这之前,他用更加迅速的目光观察了那张熟面孔的表情,二人的目光甚至发生了短暂的碰撞,他看到那双眼睛的一刹那,忽然想笑起来。
“瓢菜,二年生草本植物,叶片近圆形,向外反卷,黑绿色,有光泽。是一种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