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我也忘记了小时候的那件事。村子里的人没有多余的消遣方式,于是便在饭后聚到一起闲谈,也有时候会给我们小孩子讲一些鬼怪奇谈。我在旁边听了不知多少山精鬼魅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妖魔鬼怪们无一不是穷凶极恶、嗜血残忍的。我却不以为意,常常在想世间到底有没有鬼,尽管许多人言之凿凿,却大多禁不起推敲,想来也是大人们杜撰的成分居多,目的无非就是让小孩子们听话,晚上不要乱跑乱窜害他们操心罢了。
因此,我对狐妖鬼怪、神魔精魅更多地是充满了好奇,常常跟小伙伴戏言,若是能抓住一两只鬼,我就发大财了,到时办一个“鬼怪世界巡回展”,天天坐着收门票,下半生也就不愁了。我说这话的时候是相信世界上并没有鬼的,可是后来有一件事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一年,我十五岁,在镇上读初三,因离家太远,通常月底才回家一次。有一次到了月底,学校照例放假,我却因参加学校组织的篮球联赛耽误了时间,离开学校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
时值八月,天干物燥,崎岖的山道上,成群结队的蛐蛐跳来跳去,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谁紧跟着我身后的脚步,踩着我的脚印,存心戏弄。山风浩荡,白日里挺直峭拔的树木被夜着了色,枝摇影曳,崔嵬狰狞,森然搏人。还有那些三三两两攒聚在一起,大大小小胡乱排列着,好像是怕了寂寞似的坟冢,在夜里沉静得仿佛随时都会炸开,就那般龇牙咧嘴,面带嘲讽和讥诮,无声地沉默着,教人无端地惶急了起来。
夜,生发了许多奇思怪念,儿时听来的鬼怪故事复苏过来,愈发地清晰生动起来。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身后沙沙声不断,好像跟随的脚步也随之快了。
“谁?”我霍然回头,希望以声音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可我的那声呼喝突兀地在山道上空荡荡地回响,愈加显得幽深和寂寥,在几分诡异莫名的气氛中,人心都跟着空荡荡地没个着落了。进?退?我腿如同灌了铅一般,犹豫着,迟疑着,却始终踏不出脚步。
正当我胆气尽丧、焦灼不安的时候,另一条小道上大步走来一人,声音爽朗,殷勤相邀:“前面那位小哥是谁?我是鲤鱼村的张大力,可是同路?”由于正是月底,天上无星无月,夜色幽深,只能模糊地看见来人身穿的一件白衬衣,面容却仿佛被夜色融化,看不真切。我突然欣喜起来,鲤鱼村与我所在的磨子村隔河相望,倒真是同路,恐惧顿时消解了不少。
有了人说话,夜路也不似刚才那般恐怖。闲谈中了解到,那张大力原来在镇外一家采石场工作,也是月底回家,因临走时结算工钱,也就耽误了时辰,才夜里赶路,不想正巧遇上了同样晚归的我。正好结伴,免却了一路的寂寞。
张大力,这个名字,我隐隐好似听大人们提起过,也就没放在心上。那张大力似乎对磨子村颇为熟悉,我说起父辈的事件,他竟然知道得相当详细。二人一路闲话,到了村口分手的时候,那张大力突然叫住我:“几年前我还欠你父亲二十元钱,这不由于在镇外打工,没有找着时间,就拜托弟弟给你父亲带回去吧。”
“好的。”我伸手接过,手指碰到了张大力的手,觉得有点凉,也没怎么在意,就走了。
进了家门,父母好像正在商量什么事情。只听母亲说道:“张大力的媳妇明天改嫁,我们家送什么礼好?”
父亲沉吟道:“张大力与我多年交情,他媳妇带着个孩子孤儿寡母的也着实不易,何况还为他守孝了三年呢,就尽量多送一点吧。”
“张大力好端端的,他媳妇改什么嫁?”我推门进来。
母亲疑惑地问道:“你认识张大力?”
“不就是那个在镇外采石场打工的张大力么?他和父亲还认识来着吧。”我说道。
父亲点头:“我们确实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四年前他老婆难产,还是我借的他二十元钱到镇上做手术哩。可惜,唉……”父亲叹口气,“我这兄弟命不长,三年前在一场爆破中被石头埋住再也没有出来,可怜啊,据说他当时只穿了那么件白衬衣。”
“什么?”我面色煞白,伸手就往裤兜里掏去,拿出来的却是一张二十元钱的冥币,那冥币一见光便化成了纸灰,在半空里细细飘洒。
自此以后,我便再不轻易取笑鬼神,更不敢一人独自走夜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