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以后，突然明白生老病死是人必经的过程，死是终点还是起点？突然间喜欢和年长自己两辈的人聊天，已近暮年的人通常会有一种看透尘世的感觉。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还记得那年，我还在上高中，难得的暑假回家，跑到父亲的工厂等父亲下班。父亲的工作很忙，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厂子的空地上，看着西下的太阳散发着仅存的一点点光热，犹如一个垂死之人。
“娃子，回来了啊？”
我抬头，发现是村子里的张大爷，张大爷是村子里最年长的人，身体健朗，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得过什么病。张大爷人很随和，跟我们这些小孩子更是没话说。小时候在家挨揍了什么的都会去他家避一避……
“嗯，才放假。张大爷，最近身体可好？”我立刻起身，搬了另一张凳子给张大爷。
“就快不行了哟。”张大爷笑着对我说。
“哪不行了，我看张大爷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
张大爷似乎并没有在意我说的话，说了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虽然当时的我已经上了高中，但是张大爷老是有许多很精彩的故事，于是我也就安静下来听他讲。
这世上有一种九尾猫，修炼的猫每过二十年就能多长出一条尾巴，当尾巴长到第九条的时候，它就能修到一定的境界了。一旦修炼成九尾，就会特别厉害，在仙庭，连真正的神仙都得让它三分。
但这第九条尾巴可不好长，当修行的猫拥有八条尾巴的时候，它会得到一个提示：必须去满足一个人的愿望。但是每帮助别人实现一个愿望，猫就必须消失掉一条尾巴，只剩下七条了。所以这几乎成了一个死循环，而有一只猫却非常虔诚地完成这个循环，所以它虽然一直是八条尾巴，但已经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帮多少人达成过愿望。它也曾经向佛祖抱怨过，这样下去如何才能修炼得道？佛祖却笑而不答。八尾猫能帮人实现任何愿望啊，实际上八尾猫并不会随便帮助人，它只会帮它第一人主人的后代实现愿望。
很早以前，望风坡是个物产十分丰富的地方，当然老鼠也很多，为了解决鼠患，从很早以前家家户户都会养猫。猫的存在给了当地人很大的实惠。没有老鼠的侵扰，粮食丰收，也不会传播疾病。所以人们对猫都疼爱有加，当谈到八尾猫的传说时，都争相承认自家是八尾猫主人的后代，以至于到后来谁都不知道谁是八尾猫主人的后代，就连真正的后代也搞不清楚。
但是有个少年却是非常的幸运。那天，秋高气爽，他翻过村后的山上，独自一人去山上摘点口菇或者打点野味。可没等他走到山腰就下了大雨，十年不遇的大暴雨。这个少年只好找了个树叶比较茂密的地方躲了起来。天空灰暗得很，空气也很压抑。就在暴雨和闪电交加的时候，他隐约听见有狼的叫声。照理这个时候，而且又在下暴雨，狼是绝不可能出来觅食的，但很快第二声狼嚎证实了猜测。
还没等他逃走，已经有四只狼将他包围起来。少年开始打颤，也说不清楚是害怕，还是被雨浇得很冷。
四只狼都是成狼，在雨水中它们的毛都紧紧粘在一起，这让它们的身形很彻底地展示出来，甚至可以数清身上的肋骨有几根，它们应该是饿很久了。四匹狼围住了那个少年，就这样对持着。狼一般不会直接攻击目标，它们会很细心地观察，寻找最好的机会保证一击必中。少年害怕得都不敢咽吐沫，因为他知道下一秒自己的喉咙可能就会被撕破。
这时候，狼忽然开始退缩，口中还不时地发出低吼，那是带着威胁和恐惧的吼叫。少年四处望去，发现自己身后站立着一只巨大的白猫，它的身长几乎超出人的想象，几乎可以算是一头小狮子了。但浑身雪白，雨似乎根本碰不到它漂亮的毛发。眼睛如同两颗黑色玛瑙，泛着不详的光。而且最醒目的是它的尾巴，八根！
少年突然想起，村里人都说，八尾猫通常会在不寻常的暴雨中出现，而且会寻找需要实现愿望的人。
狼很快被吓跑了。八尾猫信步走到少年面前，在它面前，少年几乎忘记自己是一个人，一个本应该凌驾于众多生物之上的人，相反他却觉得自己很渺小。但他却又渴望拥有它，因为它实在太美了。
它轻摇了摇它的八条尾巴，然后晃了晃头，伸了个极长的懒腰，然后望着少年。
少年知道它在等他提出要求。原来自己家就是那个八尾猫主人的后裔，这让少年又激动又兴奋。但八尾猫的突如其来又让少年手足无措，真的不知道该让它帮自己实现什么愿望好。
少年很小心地问它：“我可以摸摸你么？”
八尾猫没有表情地眯着双眼，这个时候雨已经停了。太阳很快又出来了。它白色的毛发居然在阳光下成了半透明的状态。这种沉默可能算是答应了。少年用颤抖的双手摸了摸它脖子附近的毛发。
人一生会摸过很多东西，那些手感好的有丝绸、缎子、光华的瓷器，或者年轻女人的皮肤。但八尾猫的毛摸起来感觉和所有摸过的毛发不一样。不像普通的猫毛那样杂乱，也不像狐狸皮毛那样柔软。不知道是什么一种感觉，但摸着很舒服，手仿佛粘在那里了，让人想枕着它的皮毛睡过去。
不过八尾猫很快就躲开了，或许它不喜欢太靠近人类。它还在等少年的愿望，八根尾巴在不安分地晃来晃去。少年实在不知道要实现什么愿望，只好对它说：“要不先跟我回家，等我想到再告诉你。”
八尾猫望着少年，忽然全身闪耀了一下，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然后在地上就看到了一只小猫，一只和普通猫没什么两样的白猫，而且，只有一条尾巴。
少年知道它是八尾猫，高兴得把它抱起来，兴奋地跑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少年几乎每天都和八尾猫玩耍。村子里的大人不会干涉孩子和猫玩。但八尾猫似乎很不愿意玩耍。每当哪个少年像逗其他猫一样把纸团、毛线球之类的扔给它，它总是无动于衷地望着少年，就像一个老人在看自己幼稚的孩子一样。少年终于意识到这样逗它其实是对它的不尊敬。
它每天都对着少年叫唤，要不就是摇着尾巴蹲坐在门口。少年知道它不想呆在这里，它想尽快满足自己的愿望，少一条尾巴，然后又重复那样无休止地修炼。望着它的背影少年觉得它很可怜。
那天少年坐在它面前问它：“是不是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它没做声，只是懒洋洋地望着少年。
“那，我的愿望就是你能有九条尾巴。”少年一字一顿地说。
八尾猫呆住了。黑色玛瑙般的眼睛充满了疑惑，随后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恩眼神。它终于明白佛祖的意思了，只有遇见个肯让它圆满的人，它才能有九条尾巴。以前的人都自私地为自己考虑，他们认为八尾猫为他们实现任何愿望都是应该的，从不会考虑八尾猫的感受，可是每一条尾巴都要付出八尾猫几十年的修炼。
八尾猫慢慢地起身，伏在少年面前，舔了下少年的手，很温暖。此时少年看见它的眼睛有些湿，那或许是眼泪吧。
八尾猫不能再叫八尾猫了，因为它长出了九条尾巴，是那样华美壮丽，全身闪烁着白光，然后像闪电一般离去了。留下孤单的少年品味寂寞的空间，但是他的以后的人生却过得非常幸福美满。
听完张大爷的这个故事，我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因为九尾猫的执着还是因为那个少年的善良。我问张大爷：“这个故事是真的么？”
“是真的。”
“那么这个少年你认识么？”
“那个少年就是四十多年前的我，看，它就在那，它是来接我走的。”
听了张大爷莫名其妙的话语，我向他指向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有。“它”指的是谁？接他去哪里？再抬头时，张大爷已经走出厂子大门了。从背后看去，看出张大爷步子也有了些蹒跚，或许真的是老了。
第二天，父亲回来告诉我，张大爷死了，他走得很安详。至于那个少年是不是他，还有那天他要我看的是什么，至今仍是个谜。
过了两天，张大爷的家人匆匆赶了回来，料理张大爷的后事。张大爷只有一个儿子，在外面做生意，或许是有九尾猫的护佑，赚了很多钱。娶了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外人都很羡慕。
张大爷的家人对于他的死似乎并没有很伤心，倒不是因为嫌弃人老了吃他们的，而是听说老人走的时候，并没有受过苦。我也只见过几次老人的儿子、儿媳，都是很善良的人，过年的时候，会回来跟老人一起过年，或者接老人去城里。
没想到的是，在处理老人后事的这几天里，又发生了一件很怪异的事情，事情的主角不是老人的儿子，也不是儿媳，而是他的孙女张小楠。
小楠这个名字是小时候起的，前两年的时候已经嫁为人妇，有个孩子。
小楠应该算是我同辈分的人，偶尔过年回来的时候，经常给我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跟我一起玩闹，待我就像亲弟弟一样。人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家里有钱，想入赘的人也很多。眼看岁数也不小了，还在家里和我这样的小屁孩玩。父母看不过眼，托人联系个好人家准备把小楠嫁了。街口的常老太太说的媒，说是男方家里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是人品很好，长得也不错，还是大学生，于是家里人就让小楠去相亲看看。相亲那天小楠忸怩着不去，街口的人就嘲笑了她，说这么大老姑娘了还羞，说的小楠脸红了，没去相亲，但是两家还是把婚事定下来了。
小楠的孩子才一岁多，丈夫没有稳定工作，只能出门去打工。虽然小楠家里有钱，但是也是父母的钱。一同去打工的男孩回来告诉小楠说她丈夫偷偷去所谓的红灯区去找小姐，小楠不信，丈夫回来小楠也不曾多问。虽然丈夫和媒婆说的差很多，但是传统观念里女子嫁出去了，就是夫家的人，离婚是万万使不得的。
可是这一次回老家料理爷爷的后事，不到三天，丈夫就赶来接小楠，小楠觉得很奇怪，因为平时丈夫并不太关心小楠，小楠走娘家都是自己回去，他几乎不来接她。小楠想可能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想自己了，于是让丈夫先回家办事，自己住一晚上，明天回家。
其实张大爷已经下葬了，可是他儿子想要收拾下老人的遗物，如果有老人喜欢的，就烧掉，或许可以送到下边给老人用，于是就没有着急走。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晚上。
小楠带了孩子单睡在东屋大床上，迷迷湖糊地把孩子哄睡着了，自己也就睡着了。恍惚中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了，进来就一屁股坐在小楠床头的矮凳上。小楠努力地想看清楚，但总也看不清，只觉得那就是刚死去的爷爷。爷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和蔼，微笑着坐在那里不说话，或许小楠知道这是在梦里，于是一点儿都不害怕。但小楠感觉到爷爷脸上有些惋惜，不停地问他怎么了。爷爷说：“你明天别回家，别回家啊。”小楠看爷爷说得很坚定，也没有说什么，就那么看着爷爷。爷爷继续又对她说：“你一回去，他就送你来我这儿，我这里花啊朵啊都有，又不缺人的，你看你来能干什么？”小楠再问，爷爷就不说话了，一直坐在那里仔细打量着小楠。小楠看他坐了好久，朦朦胧胧，身体有些凉，毕竟村里不如城里。过一会儿爷爷说：“你跟你爹妈说一声，上次买的牛左膀子上有洞，怎么也补不上，喂了也长不大，你让她重买一只吧。”小楠不明白，于是急着追问，然后就猛地醒了。
第二天早晨，小楠把梦跟她妈说了，她妈也感到奇怪，但听到后来说“买的牛左膀子上有个洞”，突然吓了一跳。因为农村有“烧社物”的习惯，就是给死人烧纸扎的人、用具和牛马，让其在“另一个世界”使用，前两天张大爷下葬的时候，她妈请人给扎了纸牛马烧了，送去的路上黄牛跌倒了，牛左膀子上碰了个洞，临时来不及换了，就送去了，没想到小楠却做了这个梦！
小楠妈说既然你爷这样说了，我就让你爹去给他扎个新牛烧了，他让你别回家，你就住两天再回吧。因此小楠就住下了。
没想到三天后丈夫家人来报丧，说小楠丈夫吊死了！原来小楠丈夫到一个大城市打工，晚上去街边粉红小房子里找了几次小姐。那小姐有病，很快就传染了他，后来病发了，他才知道，那小姐已经不见了，他只得空手回家了。他对小楠没有什么感情，又怕病死后孤单，所以瞒着人接小楠回家，想先弄死小楠，自己再自尽。没想到小楠不回去，那男人以为小楠知道内幕了，万念俱灰，自己在家吊死了。
小楠的妈哭的伤心，一再对小楠说：“原来你爷说话有原因的，到底是他疼你，先对你讲了，不然你让我和你爹怎么活啊？”后来娘俩个扎了纸牛纸马，到爷爷新坟上烧了。
事情至此也告一段落了，这事是小楠后来告诉我的，张大爷的出现并没有打乱小楠以后的生活，只是个梦。至于为什么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也许是小楠早就有所知觉，因为想念才会有爷爷的出现，这让我想起了若干年前那个鬼节的夜晚，愿逝去的老人会得到安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