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想裁撤绿营,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毕竟作为中国近代化洋务运动的代表人物,在实际操办过程中,也是过手钱银不知凡几的主,他当然知道,要办新政,就必然的要花钱,要花大钱。钱从何来?人不会屙金溺银,当然只有故老相传的四字真经:开源节流。开源在概念里来说,不外乎增设厘卡,增设税种等等,但与新皇登极之后一直强调的做养民力的宗旨相忤,况且载深就在今日还特别强调,不准借新征名义如何如何。这一条自然不必说。当然,更长远的开源法子,如今正在议,要开这些新的源流,不投入是不可能的。
再一条,就是节流了。旗营虽然一样无能,但旗营统共加起来也花不了几个钱,满洲人毕竟是少数,每年算下来一千来万就笃定的事情,而且自咸丰年以来,国家每有动荡,也都是先从旗营上动刀。老这么弄下去,稳当不下来——咸丰时代国家开支不够,旗营包括旗人都是扣减七成钱粮发放,但绿营虽然也有扣减,却是最多年支九个月,算下来不过扣减两成半罢了,毕竟怕惹毛了这帮打仗没本事,抢掠乡里很在行的大爷,索性跟了长毛去,反而是个坏事。
但如今不同了,没有长毛这样的巨祸,除了京畿有些旱情之外,国家也没有大的灾荒,内地中原经过同治年所谓的“中兴”之后,已经恢复了不少生气,绿营即便裁撤下来有所不满,但也不能闹出太大的乱子——老百姓不傻,谁也不会乐意跟着这帮大爷造反的。所以,在李鸿章左宗棠等在地方带过兵的大臣们看来,裁撤绿营,已经是势在必行。
不过在朝中的读书人譬如李鸿藻,却是另有微词:“如今季高在西陲用兵,内地可不能乱,贸然裁撤绿营,中原江南,伏莽千里,万一有人登高一呼,就要闹出不得了的事,这应当慎重。”他是言路领袖,包括宝廷,陈宝琛等人也是深以为然。不过带过兵的人却不这样看,张之洞吴大澄都算是他的门生,不便说话。倒是一直跟在载深身边不怎么言声的小舅子,如今也是乾清门侍卫,得到皇帝的鼓励之后,晒笑道:“拉倒吧,李师傅您太看得起那帮大爷了。叫我看,他们就跟咱们旗下大爷一般,嘴上能跑马,吹起来不得了,真叫他干个什么,只怕杀只鸡也要吓个半死!”
他身份特别,又得益于年轻,这番话虽然有些不合方才的正经议论,但恰好也起了个缓冲作用,所以众人也不会怪罪于他,纷纷轰然而笑,李鸿藻也不会觉得话被人驳回来面上无光。
于是各路大员不免的要说些自己平日里所见到的绿营大爷们的笑话,末了左宗棠说起他用兵的事情:“臣在西疆,这种事也见得多了,如今新疆之所以没有全局糜烂,臣也能给皇上一个保票七八成胜算,不是靠绿营,靠的却是民团。臣来京前保本上,也保了十个民团首领的功名,皇上也知道的。新疆也驻有绿营,去年上乌鲁木齐成禄案发,臣也有劾奏送京,说句不客气的话,之所以回部要反,与这些绿营大爷也有极大的干系,西疆那是穷的掉块渣都舍不得,要捡起来塞进嘴里的地方,绿营一年就要讹诈民间三十万两,三十万放在内地不是什么大数字,李少荃当年在上海,一个月就能抽出六十万的厘金,但在西疆,三十万能办多少事情?所以各路和卓伯克,局面一动,纷纷就要起心思。李师傅李中堂,您想想,朝廷要是把养新疆绿营的钱,用在羁縻这些回部头脑上头,如今还要操这个心思?朝廷还用得着花大钱,每年六百万银子养着左某手底下这帮兵,去进剿?李师傅李中堂,账不是这么算的。你说绿营裁撤了,说不定要变成匪,叫我看,与其这会儿替他们擦屁股,左某倒宁愿到那会儿发兵进剿那帮饭桶!倒还容易些!”
左宗棠说话万年不变的是这个套路,气势极盛,即便是话里有些收敛,但看上去仍然是对人不客气的样子。李鸿藻脸上一红,倒也没话说了。
左宗棠的这笔账算的很好,与其让绿营搜刮乡里官逼民反闹出乱子来到时候再去收拾,倒还不如让他们这帮饭桶滚蛋,就算这帮饭桶闹出什么乱子来,要弹压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再一个民心账,由着他们欺压百姓,一旦有人起反,百姓想起平日里绿营欺压的事情,自然一呼百应。而反过来,就算绿营要造反,鬼才跟他!
“左宗棠这番议论,有古大臣之风!”载深赞了一句,照顾李鸿藻的面子,补充道:“不过李师傅的担忧,也有道理,绿营之中,也不乏有勇有谋,能为国家朝廷出力的人才,说裁撤绿营,不能一体撤销了之,那样非出事不可。李师傅说得对,不然的话,说不定就要弄出本朝的李自成张献忠出来,这不是国家之福。但有你们诸位这样公忠体国的臣子,这就是朕的福气。裁撤绿营,如何甄别,撤下来的人干什么,这个差事,交给李鸿章。恭亲王,旗营上头,七叔比较熟吧,叫他跟李鸿章一道,加赞襄王大臣头衔,看看能不能用一两年的光景,把绿营整顿好,尔后旗营有样学样,这样下去,才是国家的根本之道。”
说着,呷了一口茶道:“至于退下来的人,明年开始,要广设新政,开矿,造铁路,造铁厂,哪样不要人?垦边局也可以消化一些,是了,垦边局如今主营关外,左宗棠可以兼领一下,日后新疆恢复,也不能老是穷成那样,拓荒垦边的事,不是一样要大把的人?你一样可以问李鸿章伸手要人!”
李鸿章诙谐的插了一句道:“既是有皇上的旨意,少荃,你要钱没有,要人,要多少有多少。不过得自己管饭。”
呵呵笑声中,载深打了个哈欠,笑道:“这样的会意才适意,天天高居九重,看几份晴雨折子,朕哪有这样的见识?好了,今儿就这样,分头回去,该传旨的传旨,该领会旨意的领会。左宗棠,张之洞留下。你们都跪安吧。”
左宗棠跟张之洞,是最早的从龙之臣,有这份恩遇不意外的,众人对视一眼,跪安退下。
“先说一说新疆的事。”载深道:“左宗棠的折子,朕看过不少,你报上来的十个有功民团首领,朕要褒赏,加衔之外,首功叫徐学功的吧?朕要赐字,朕看他的功绩与遭遇,家破人亡之下,能建立可与唐时张巡相匹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功绩,朕很感念。你可以把朕的原话带给他。朕还要给他赐字。”说着起身拿起朱笔,随侍太监赶紧取来条幅,载深亲自写下两幅字,一条是“功配张睢阳,勇胜南霁云。”,第二条则独书两个大字“昆仑”。
之所以提起南霁云,是因为徐学功自幼练武,强悍无比,有外号叫徐无敌。而恰巧与同样以武勇成名南霁云一样,行八。
写完放下朱笔,仍有意犹未尽之感,摇头叹息道:“叫他总领西疆民团,加提督衔,除之前巴图鲁封号外,赏黄马褂,内帑拨赏三千两,都由你一并传旨。”看了看左宗棠脸上表情,知道不免的会有人要犯醋味,解说两句道:“如今与英国人议约未成,一天不成,西疆就不能大举用兵。若是长久迁延下去,必得要这些民团在无援无助的境况下,拼死力搏。朕这点东西,真的及不上人家付出的万一。不容易,不容易啊!”
说着抚了抚手归座,神伤了片刻之后,点头道:“就是这样吧,西疆的粮台支应,明日朕再召见你与胡光镛,另有些差事委办。”
接下来,就是张之洞的事了,要说的,当然是要做好宣传工作了,其实今天这个会议,已经起到了一定的宣传作用,这些大臣人人都有门生故旧亲朋,京里京外,只怕要不了多少工夫,就会知道明年将会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年份。但知道并不代表没有意见,张之洞要做的工作,就是要准备好应付这些意见,应付自然要有门道,要准备一套扎实的理论才行。
这个话题是议老了的,张之洞也明白自己要干些什么,所以这段日子他也一直很忙,说了一阵之后,提出打算结集以语录名义颁行,先起一个震慑作用的建议得到允许之后,也便就退下去了。
金銮殿里,只剩了一个载深,右手支在宝座扶手上,撑着脑袋苦想着。裁撤绿营之后,全国可用之兵,就只有淮军以及各地在长毛期间,捻子期间建起来的各路军马了,这正是一个极好的兵制改革的契机,但,手头已经没有合适的人去办了。办这个事,需要在军中有一定威望,吴大澄虽然可靠,但这一条首先就过不去。再一个,也要懂军务,不然也要闹出大乱子。信任的人里头,也没有这方面的专长。想了一阵,终于没个头绪,也只好慢慢发掘了。
倒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过两天,中秋已经在望的时候,忽然传来消息,英国人坐不住了。恭亲王那边还没想好名目请客,倒是威妥玛自己,找到了恭王府上。
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新任外交及联邦事务大臣,第十五代德比伯爵爱德华.亨利.斯塔利,已经到了印度,正注意到东方的新动向,伯爵先生正考虑是否有亲自秘密来北京一趟的必要。
“第十五代伯爵,想来应当是世袭罔替了。”载深听着奕说着车轱辘话,不由的一笑,点头道:“嗯,伯爵世袭罔替,小了些。不如你这个亲王世袭罔替。这样吧,传黑龙江将军丰绅进京,明白告诉他,朕要问他黑龙江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