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天像来是一年中最适意的季节,这年节的空气比起后世来要清新不少,西山的红叶吸引了无数的文人墨客,包括恭亲王跟宝鋆,每年的这个季节,例行的休憩项目,便是轻车简从,带上一筐南方弄来的大蟹,西山脚下摊开席面,邀上三五士林中谈得来的后进,把酒言欢,秋风徐徐,端的是宜人之至的一天。
不过今年宝鋆却是格外的忙碌,户部尚书沈桂芬去职,满尚书桂清人品端正是端正,但部务上头,一来能力有限,二来也要兼办内务府的差事,必然的不可能总揽全局。所以,汉尚书已经迫不及待的要补人上来了。但载深已经有言明,这个汉尚书,不是像以前那样,各部大臣调来调去,换个位子坐坐罢了。要动,自然要提拔专业,操守好的人才。而这个人选,就着落在他宝鋆身上,近来他一直忙着在各省藩司上留心,这一年居然还是恭亲王主动相邀,这才有了一趟西山之行。
今年格外又多了几个客人,新任军机大臣李鸿章,总理西陲边务钦差大臣左宗棠,新任协办大学士,筹办海军事务大臣沈葆桢,提调学部大臣张之洞,再加上一个近来声势极盛的军机大臣,帝师李鸿藻。这几个人相约好了,九月初里上西山。
这么大规模的重臣集会,自然是要请旨的,不然谁都会心里嘀咕一下,这西山,咱能不能去?恭王的帖子也写明了,是奉旨。而朝中另一位提得上数的重臣文祥是病了,不然他也是要去的。
开门见山,人一到齐,恭王顾不得欣赏西山秋色,开宗明义的起身寒暄已毕,便是一肃容:“诸位,皇上圣驾在此,但不宜惊动,有旨意,毋庸行礼见驾,以免有所惊动。”
这时候众人才注意到恭王府中护卫搭起的几片帐篷之中,坐着几个闲人,自顾自的聊着天,初开始还没在意,这会儿一看,正是一身便装的载深,跟宝廷,陈宝琛,再有就是几个不认识的了,想来不是宫中的侍卫,就是哪里的读书种子。
不过这到底是有骇视听了些,虽说恭王府本身的护卫力量足够,但毕竟西山远出内城,几个人一对眼,都是要劝驾的意思。
“既是已经出来了,多余的话也不消说了。”载深摆手叫他们入座,指着堆得像小山一样螃蟹道:“味道不错,江苏吴元炳贡上来的。酒师恭王府上的,你们要谢,谢六叔吧。今天不在宫里,不要拘束,也让朕能有个休憩的时候嘛,每天奏对格局下来,心力交疲,算起来朕登极理政,不过才几个月光景,回了宫里有时候皇后说起,都说朕像是老了十多岁呢!来,都坐。”
皇帝在场,怎么也不可能轻松的起来的,尽管载深再三的申明只是来游玩的,但毕竟是人人多了一份拘束,既然闲谈的话题冷场,慢慢的也就转向了政务。载深要在明年开新政,这在这些枢机大臣之中并不是什么秘密,自然而然的,就联系起如今的朝局时局,也就慢慢的又转向载深所深感疲累的奏对格局了。
新政分门别类,各方面多的是,议了一阵之后,综合李鸿章这样地方做上来的大员以及恭亲王这样一直在中枢掌控全局的王大臣的意见,议定了开矿,兵制,学部几方面的内容为当务之急。接下去,自然也就是要议一议那些次一级的议题了。
这些天里随着李鸿章沈葆桢这样的海防派重臣的进京,连带着整个京师都热闹起来的筹办海军话题,自然是绕不过去的。作为塞防派的领军人物,左宗棠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最后努力的机会,虽然明知道沈葆桢已经加了筹办海军大臣的衔头,朝廷办海军已经是势在必行,但争,还是要争一争的。这也不是他第一回争。
“海军太费钱了,李少荃说过的,西洋铁甲舰,动辄上百万两银子,太费钱。况且海军这玩意,少了派不上用场,必得上得一定得规模,才能有所作为。所谓有所作为,无非就是守紧门户,不叫外人进来,这一条,炮台同样办得到。这次左某从西陲回来,愈发体会到林文忠公的先见,若不是当年林公见赠西疆图册,左某纵有天纵之才,也要多花上几年力气,摸清西疆的底细不可。左某的这番塞防见识,也是师承文忠公一脉,只要人心正了,炮台便可发挥不测之威!所以皇上在藩邸时候,就一直说起,要办事,必得先正人心。臣也是深以为然,大沽口炮台皇上也亲自查勘过的,不能不说当年僧王办塞防,还是很用心力的,如果大沽口炮台守备人马能够上下一心,端正人心,什么人来了,咱们也不怕!大沽口炮台,开销臣没有实据,但大小炮座都有数目可据,防备土墙,就算算上人工银子,总价也未必能超过二百万两吧。要是这笔钱用来买船,一两条铁甲船罢了,能有这么大效用?”
左宗棠比起几年前来,要老态了许多,但胜在身子大,顾盼之间又自有一股子气势,所以看上去并不怎么觉得,相反的,在西疆几年仗打下来,说话之间那种本来就有的不容人置疑的姿态,越发的明显了,说了这一大通,前面引林文忠,后头引皇帝在藩邸时候的说话,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叫人没法置喙。李鸿章听了,与沈葆桢对视一眼,晒然一笑。
既然说到林文忠,沈葆桢当然不能不说话了,他跟李鸿章是同年的进士,对那位建爵封侯的曾师又各自有些看法,这两年看法又近似,加之彼此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所以这两年里,已经渐渐的有结盟的意思。李鸿章不说话,他作为筹办海军大臣,自然要说话。
“家先贤于三十多年前,以炮台御强敌,是不得已。”他是林则徐的外甥,又是女婿,所以说起林则徐的办法来,是当然得权威,先从左宗棠前引的这一番话破题,策略端的是极好,他这一开腔,恭亲王等也纷纷侧目,听他如何破左宗棠这种说话的气势。沈葆桢倒是没觉得,继续着不紧不慢的语调道:“彼时情势不同,国朝无可御敌之水师。若有,相信家先贤必定也会以水师御敌于国门之外,而非收缩至家门之前,以炮台自保。所谓坚船利炮,先坚船,尔后才是利炮,这是英吉利国仗以横行天下的法子。而我朝方兴圣学,皇上亲躬力倡,将来自然要广布四方,若无坚船,何以行之?沈某在南方,闻听圣上倡新学,正人心,私下里想,如何正人心?无非蓄正心之人,以正人之心。近来倭人寇台,想必季高有所耳闻,倭人寇台为何?为琉球,为朝鲜之先谋。若是外藩之臣民,叩请朝廷端正其心,若无坚船利炮,何以端正?若无坚船利炮,近来台湾已将不保!论事者,己身其一,他人其二。倭人卧榻之侧,正不惜子女玉帛,广纳洋人以造船购船,若是将来彼国海军强了,难道我等坐送台湾于人,坐视外藩流落倭人之手?这罪愆,实在太大了。”看了一眼李鸿章,换了个语调道:“向前李少荃说新疆即便裂出版图也无所谓,沈某也是不敢苟同的,季高兄以不世之才力争之,就算是身在闽中,沈某也是遥为季高兄浮一大白的。这是沈某的道理,不为什么私人的交谊,少荃,趁着大家都在,沈某就这么敞开来说,也算是跟你表明一下这么个心迹。”
李鸿章微笑不语,眼下这个场合,不是扯开脸皮来争论的时候,沈葆桢这一番话,点到为止,也算是给左宗棠留了面子,这就够了,至于新疆该不该用兵的问题,也不是这会儿能争论的,皇帝早就定下了用兵的决心,这时候再去争,这不犯傻嘛!只有左季高这头倔驴,才会这么傻呢!心里想着,做个和事老似的劝了左宗棠几句道:“新疆用兵的事,是我李鸿章错了。海军的事,只怕是你左季高错了哦!”
这也算是老对头了,左宗棠给他们两一说,脸上拧了一下,看得出来心里不太高兴,但却是不说话了。说到底,这里不是吵架的场合,彼此也不是脸红脖子粗吵架的人。
载深看了看奕,笑了笑开口道:“你们说的都是国事,彼此为的也都是国事。不要伤了彼此和气,海军朕是定了要办的。但出项上的巨大,朕也是深知的,左宗棠担心的很有道理,这笔账算的也不错,今天朕特意来一趟西山,便是跟你们议一议这个事的。”说着,脸色凝重了下来,看了看宝鋆道:“宝鋆昨儿来报朕,说是户部的大库,如今账上八百来万,听起来不少,不过要应付先帝惠陵的大工,两三百万的开销。左宗棠征西也要用钱,一年六百万,户部要拨给三百多万。前头台湾用兵,虽说时日不久,但也耗去三百来万,这还没报销。朕当这个皇帝,是个穷皇帝。每年虽说岁入六千多万,但到朕眼皮子底下,也就一千来万,还要拨进内帑支用,剩下来还有几个子儿,你们几个都是当家人,朕不瞒你们。”这就是给他接下来清理财政支出留一个话底子,也有通过这些人放风声出去的意思,不然贸贸然的节流措施下去,反弹太多也是不好。
“要办海军,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一条船一百来万,这还是粗略算的,李鸿章跟朕说过的,船上官兵操习训练,人才作养,煤矿采办,运煤铁路兴建,机器采买,甚或还有将来自个造船的奠基培养,铁厂,铁矿,都要办,就连炮子儿,自个儿也要弄起来,这是规模极大的事情,也是功在千秋的事。照这么算下来,海军买一条船,就要额外再花上两到三倍的钱,去作养配属的那些支项。这钱是很多,但要问朕这钱花了值不值?朕要说,值。”载深想着这会儿确实是没有办海军的必要,但用不了几年,日本人的海军就要办起来,难道到时候仍旧不弄海军,靠几座本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岸防炮台去应付?这太可怕了,日本人与对中国领土并无太多奢求,要的只是市场,和对所谓“文明”世界的尊重的洋人不同,他们要的东西,可多了。
而且,随着世界局势的发展,中国要想有所作为,必须要有一支海军,不然的话,将来的海外利益,靠什么保障?这已经不是农耕社会了。
但正如他方才所说的,海军配套的产业体系,必须要有大量的投入。在初期,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投入?
“宝鋆,你们议的条陈,拿出来说说?”载深看向宝鋆。
“臣等议的章程,是一年一条大舰,若干小舰,由筹办海军大臣统筹。每年从江海关拨银两百万,闽海关,粤海关各拨一百五十万,凑齐五百万之数,约略可以支用。”宝鋆脸上略显苦闷,这也怪不得他,这笔钱投进去,可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看见什么成效的:“以十年为期,在我中国周边洋面上,可建成一支足以傲视群雄的大海军出来。总计用银,要超出五千万两之数。”这是早已跟载深汇报过的东西,载深听了倒也不稀奇,不过左宗棠还是头一回听说,微微咋舌。载深也不去理他,点头道:“朕看可行,沈葆桢李鸿章听旨,自即日起,沈葆桢专筹海军要务,李鸿章提调配备事务。朕望你们同心同德,替朕好好办一支海军出来。”
两人领旨后,载深又有后话:“海军部衙门,自明年改元后,即行专设,沈葆桢自然是尚书,这个部,朕议定了的,不设满尚书,吴大澄任侍郎,自明年起,巡阅三海关,这一条朕自会召见赫德说起。再一个,用钱多了,不能伤朕做养民力的宗旨,若是将来有借办海军增设厘金关卡之事,朕绝不宽待。配备事务上头,天津到开平的铁路,李鸿章所奏请修筑唐胥铁路事宜,照准。朕也替你把难办的事情办好,凡新辟铁路,有毁人坟茔者,朕可以赐手书,以褒奖其为国出力之志。铁路用工,也要尽量从这些人家中取,这一条,恭亲王记好了,随时可以奏朕,朕就是再忙再累,这一条必得先行处理。再一个,修铁路的事,可以与英国人开谈借款。总署上头,你留意一下。过两天就是中秋了,英国人怎么说?”
说到这个,就是英国与这边都在搏的一件事情,英国人非要驱逐俄国公使以彰显中国与俄为敌之诚意,而载深这边,不收到好处怎么可能贸贸然的驱逐公使?随着约定接见布策时日的临近,载深不能不关心这个。
“赫鹭宾这几天跟奴才有往来,说起这个,也是颇难领会他们国内的意图。照理来说,咱们这是与国的关系,再怎么说,也应该互帮互助的。他们如今只想要好的,出嘛就出那一千来万两银子,其他什么也没有,就为这一千万银子,还得派不少的人到咱们军中,奴才想,尽管兵权在我们手中,但有洋人在军中,总归是个不好。所以,布策那头,皇上不妨还是先见一见的好。”
这其实是个两头怕的事情,载深之前初次跟威妥玛见面时,给对方留下的印象是太过强势了,对方不能不考虑一下如果好处付出去之后,中国人又转头跟俄国人好了怎么办?寻思了一下,摇头道:“这么着,就这两天,你安排一下,朕再亲自见一见这个威妥玛。仍旧是上次的格局,不过你可以告诉他,在座的几位大臣,都将随朕一并会见。”吩咐完毕,摊手对众人苦笑:“求人嘛!为了国家好,朕就算丢些面子,又何妨呢?”
“这是臣等办事不力!”奕等连忙跪下请罪。载深想了想,叫他们起来,诚恳的道:“朕这不是怪你们,也不是朕说假话,朕真是想国家好,如今的局面,你们都是看得通透世界的人,应当明白,这会儿不是咱们天朝上国的天下,说穿了,是英吉利的天下。要强国,在眼下来说,就只有倒向那一国。至于面子上的事,朕也只是个维持。你们都知道的,北边的老毛子,圣祖的时候出了个彼得皇帝,为了强国,甘心情愿的做下三滥的营生到外洋去学这个学那个,尔后俄国果然自强。而朕呢,虽然做不来那样的事,但强国的心愿是一样的。你们都是朕的心腹臣子,必能体谅朕的。但物议上头,朕不能这么说,必得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你们替朕想想?”
这是他破釜沉舟的一番说话,在枢机重臣面前,必须要这么敞开来明白告诉他们,才能换来他们的同心同力。而皇帝用这种求恳似的语调跟臣子说话,臣子也会明白,如果自己不知趣的话,换回来的将会是什么。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中国最强的长处是人多,但坏也坏在人多,中枢要是一人一个主意,忙着窝里斗的话,明年的新政,只怕在这一层就先完蛋了。这也是今天他把几个清议上的领军人物一块招来的缘故了。
但怎么跟下头说,却是一个大学问。原本天朝上国,忽而如今好像什么都不行了,什么都要跟外洋学,一下子叫人怎么接受?道器之说虽然已经推行下去,但要让人心服口服,各种配套的理论都要发展出来。
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事,就是——教育改革。
当然,载深这一番话最先收到的回音是来自恭亲王,不过以他的身份,说的自然是一番表忠心的话,不能落在什么实际的地方上。李鸿章跟左宗棠却是想到一块去了——裁撤绿营。
这时候全国绿营有八十万人的额,但实际上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八十万人每个月每人关饷,加上其他各项花费,每年要支出四千多万两出去,这在前文已经提到过。李鸿章跟左宗棠的意思很明白,不是缺钱吗,把绿营裁撤了,反正这些人都是废物点心,打仗完全靠不上的。
但到底这是个极大的事情,况且还有个前例:前明崇祯也是嫌驿丁费钱,裁来裁去裁出李自成张献忠……这话虽然没人敢说,不过载深也看得出来,几个没说话的,心里大概都是想到了这个。
西山上风景虽好,却不是议事的好处所,随着日头的西落,载深决定,趁着这会儿大家都还有兴头,回到城里接着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