皁保姓宁古塔,是承德人,道光二十五年的进士,旗人中的读书种子,极难得的,也是旗人之中出了名的刚正之辈,同治十年上杨乃武小白菜案发,死刑照例都要由三法司全部点头才行,皁保以左都御史的职衔,一力将这起冤案扳了过来,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后来便加了理藩院尚书,日经筵讲官,满洲正红旗都统等职衔,已经算是天子近臣了。
下午接见他,主要是要他以理藩院尚书的身份去跟大久保利通开谈,一方面是矮日本人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取他的刚正不怕事——搞外务的人大多怕麻烦,往往在一些条件上不做什么争取,好早早的把差事办完了了一桩心事。这是长期以来的积习,载深虽然在修正,但毕竟不是短期内能够收功的事情。所以,要用皁保这样刚正的人,刚正的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再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项和谈,载深是不能再像盯与英国人开谈那样盯着了——李鸿章沈葆桢左宗棠等方面大员克日就要进京,要议的就是办海军的事情,沈葆桢跟李鸿章是坚定地海防派,而左宗棠则是塞防派,要统一思想,就少不了要做工作。这时候再被与日本和谈这样的小事牵扯精力,很划不来的。
“日本严格来说,并非中国藩属,自前明以来,朝贡断绝已经几百年了,奴才愚昧,是以牵连差事。加之直督李鸿章等一力主张与日本通商,奴才以为,一旦通商,则必得视倭国与英美俄等西番诸国等量齐观,是以理藩院一直没有应上此事,奴才先头已有谢罪则子的。”皁保一上来就是一番辩解,载深倒也真是见过他的谢罪折子的,是以微笑着点点头道:“叫你来不是怪罪你的嘛,起来回话。朕的意思,你加抚倭正使头衔,到天津会一会倭人,台湾军务折子,这几天就叫人抄送节略给你,多看一看,心里有个底气再去谈。朕给你个宗旨,也不是一定要倭人称臣纳贡,你这一谈,是约束着倭人不好动琉球,将来遣派使者去琉球,也可以示意尚家如何取舍,彼国两面称臣,久矣!”
皁保倒是没什么话,对于他这样的儒臣而言,皇帝交办下来的事,只要不是什么太离谱,有违他们心中那座壁垒的差事,就是杀了自己的头,也是要办下来的。所以谈话就很顺利,载深跟大臣谈话,还是头一回这么顺利,心中也不免有些欣慰,自然也就多了不少温勉之语,弄得皁保这个老臣感激涕零的,末了载深倒自己不好意思起来。
相比起来,与李鸿章的谈话,就艰难得多了。李鸿章是十天之后进京的,到京之后即时召见,说了一番温勉的话之后,便叫人给他安排房舍等等,第二天随军机大臣同班觐见。就在这次觐见上,载深初次感觉到了李鸿章的不易对付。他要指定直隶总督的后继人选——孙观只是暂署,到底是不太稳当的。
“臣在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任上,于兵事革新,已初有奠基,臣此前已有呈请,作为京师门户,天津宜应大办海军,臣在任上也屡番至津门实地查勘,武备学堂,水师学堂,电报学堂,机器局,鱼雷营,水雷营等等诸般筹备,包括开平之煤矿,运煤至津门之铁路勘察,臣已有在胸之成计,臣之来京,若后继者频有更张,非是长远之计。”李鸿章跪在地上脸朝下,载深瞧不见他的面容,只是听得出来,此人这一番话,不无表功的嫌疑。
“既有成竹在胸——”载深边听边点头,淡淡的道:“在京可以著写出来,交给后任者可行。当然,朕也以为北洋的人选,不宜迭有更张,爱卿你心中想必应有人选吧?不是曾文正公说过的,办大事以寻替手为第一?”
李鸿章听不出来皇帝的喜怒,只是听到曾国藩教给他的这句话时,霎时惊诧了一下,这位爷是打哪听来的?但金殿之上,皇帝有话下来,断不容你苦思冥想的,便自跳过了,回答问题:“臣以为漕督张树声,可堪为臣之继。”
载深沉吟了片刻,点头道:“你们军机上再议议吧,回头报知朕。李鸿章在天津办的差事不错,朕很看重你这个成计,还是那句话,著述出来,等沈葆桢进京,也要看看他的想头,福建船政这几年差事办的不错,将来办海军,总还是要靠你们的。李鸿章也不用为壮志不能在己手见酬而引以为憾,不值当。多在中枢看几年,全局掌握得好,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这番话隐含批评之意,李鸿章岂能不会意?再次伏身恭谢圣训。载深知道他心里必定有疙瘩的,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个人留在地方,绝非好事。用几十倍的钱,办出一倍的事,其他的钱都不知道挥霍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样的人,再有才也不能让他负责具体实物。
在他后世那个年代里,李鸿章曾经臭不可闻,忽而一阵东风起,又变得香气袭人了。这两种看法都不可取,即管如今要消除淮军系统对于自己即将要建立新体系的影响绝非易事,但万事开头难,今天就是开这个头的。
而李鸿章绝想不到的,他所力荐的张树声,等到真正大权在握的时候,也许是未必记得他老李的。
李鸿章的计划,虽说未必尽善尽美,但毕竟有他的可取之处,沈葆桢几天之后也到了京中,对于海军的筹办,两人的想法也都有类似之处。而沈葆桢的到来,绝没有李鸿章硬推张树声那样的不愉快,相反的,却有意外之喜。
这个意外之喜便是与张之洞发掘出文惠廉这个典型一样,沈葆桢也在福建船政任上发掘出两个法国人典型出来,而与文惠廉不同,法国如今与中国可以称得上是敌国,日意格和德克碑,这两人都是左宗棠当年在闽时候以月薪一千两白银的天价合同聘请到福建船政任上的,与后世苏联援华专家类似,给中国人留下了一个完整的造船业体系,让不知道如何建造西洋火轮船的中国人,从无到有的,在八年时间里,造出大小十五艘兵商轮船出来,其中绝大多数,在之前运兵登台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如今,这两人即将合同期满归国,沈葆桢提出这两个人来,是替他们求个皇家恩典,给个什么宝星奖章,赏个黄马褂之类的东西回去,也好在西方世界做个活广告,说中国人正努力的学习西方的技术,淘金好去处等等。
这当然是无所谓的,载深看重的却是这两个人的放大作用,正如沈葆桢所说的,这两个人给予极大地荣誉,收获极其丰厚的薪酬,满载而归的回到欧洲,所能带动的风潮——这时候欧洲还没有什么大规模战争的气氛,各国富余的工程技术人才会很乐意到东方来淘金。
事实上包括日意格和德克碑两人在内,福建船政上类似的外国人极是不少的,只不过这两人业绩特殊,品行也相对较好罢了。以日意格为例,每月薪酬一千两白银,这相当于京里一品大员,六部尚书的工钱了——六部尚书的俸禄很少,京里生活是难以维持的,名位“饭食银子”的贴补名目是朝廷钦准了的,尚书级不过一万两千两一年。加上日意格合同中所规定的,服务年满后,额外还有二十万法郎的奖金,对于欧洲人来说,日意格在中国混了八年,已经攒下了几百万的身家,这时候的百万富翁还不像后世那么廉价。
但要做榜样的作用,如今还不行,西方对中国的看法,还没有发生变化,必得要等待一个契机。这一条倒也不妨跟沈葆桢明说,这着实是个好事情,所以载深心情也在前一段时间的积郁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释放,说起话来也很有些闲聊的意思了:“法国人在倭国也有横须贺造船厂,那是官办支持的,不知道在那里,能挣得到这么多么?”
沈葆桢是林则徐的女婿,开眼看世界做的是很不错的,对于这方面的行情倒是了解:“横须贺船厂,远不如我福建船政,彼处甚至不能独力造船,倭兵此次侵台,所用舰只不过六七只,均为外购自法国。法国工程师在彼,所获薪酬,也远不及日意格诸辈多矣,皇上既是有意,臣以为可以格外给日意格恩赏,叫他回乡多说说我中国的好处。他是法国人,近来中法交恶,过错尽皆在彼,他们也是晓得好歹的。”
“嗯,这是一条。”载深点头道:“不过这两个人,你代朕想法子留一留,要不你写信叫他们来京,朕亲自见一见,也是一个格外的荣宠。你是国家柱石,又是忠良世家,朕信得及你的,海防海军都要办,李少荃在中枢,你在外藩,朕日后多的是倚重之处。如今也不瞒你,朝廷正跟英国人开谈,朕的意思,明年改元伊始,要试行新政,叫他们那时再回国宣讲,也可以使朕力图强国的决心,让西方人知晓。自朕在藩邸时,夷夏之辩,到道器之争,如今在朕手里,要慢慢的贯通下去,中国强的是道,西洋强的是器,宗旨就是以西洋之器,卫中国之道。与英国人所谈的,也就是要引入各方面的器来,海军,更是重中之重。日意格与德克碑,可叫他们来京,朕再赏他几分差旅费,替朕在英法美三国游历游历。将来你们办起差来,延聘人才也是一份助力。当然,海军上头,你是福建人,福州船政学堂历年培养出的子弟,很是不少,如今也有为朝廷出力的,回头你侯一下朕,朕朱笔写几个字给你带回去,挂在学堂门楣上,就等同朕在看着你们。”笑着拦住要谢恩的沈葆桢,摆手道:“再有,自明年起,恐怕要选派学童到英国学习海军,海军初设,船舰自然要外购,将来就让他们把船开回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葆桢听皇帝说着,已经有些拉家常的意思,精神已经是放松不少,忽然听到这里,听上头载深语调忽然转而严肃:“拟旨:前沈桂芬所遗协办大学士缺,着沈葆桢递补,加南洋大臣衔,参知机务。”说完,仍是回复轻松语调道:“总署那里跟英国人的谈判,自明日起,你也一并参会,海军上头的事情,你跟他们谈。”
几位海防派首脑人物一见,风声传了出去,立时外头都晓得了,朝廷要办海军了。左宗棠在路上就听到了这消息,不由得就有疑问:海军是烧钱的玩意,这大办海军,钱从何来?
载深同样也在为钱发愁,与英国人谈,一方面是要引入各方面的东西,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英国人能像扶持土耳其一样,能把中国当一个东方的钉子一样来看待。但这个心思没法跟大臣说,更没法跟英国人说,传出去实在是惊动不起物议。所以,只好通过自己的亲身参与度,去让英国人慢慢体会出来了。
如今已经是夏初,到明年改元,不过还有半年光景,载深铺垫了许久的宣传攻势,终于随着张之洞的到京,而大张旗鼓的准备了起来。
“中华形而上,中华有道统;西洋形而下,西洋有利器。器害道久矣,吾辈当如何?先贤林文忠,师夷以制夷。而今正学兴,仗道能驭器……”到下半年中秋约期接见俄国比利时等国公使的日子快到的时候,京中大小各旗公学,顺天府各官办黉学之中,这种特意编的极其浅白的道器论歌谣,已经叫幼童们背的朗朗上口了。
与之相对应的,张之洞回京之后,以未来学部大臣的身份,提调京内公私书院,以及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发动了一场新学宣传攻势,一时之间,他组织人编撰的《钦定新学章程》,在琉璃厂洛阳纸贵。
其实说穿了之所以洛阳纸贵,还是为着“前程”两字,明年加开的恩科开始,再有六年,也就是两届恩科之后,就要加考经济科,明算科等等新学科目了。这是煌煌圣谕,由不得人不信,如今早早的弄明白新学这些科目到底是怎么回事,到时候考起来才有把握不是?
反对声是必然会有的,好在这时候倭仁已经是病入膏肓了,一天之中难得清醒三两个时辰,他已经不再有登高一呼去反对新学的精力了。载深倒也是因此卸下了一桩心事,不过哀荣还是要给足的,毕竟,要没有倭仁在士林之中的地位,以及因他而得来的自己在读书人之中极高的人望,如今皇帝是谁且先不说,新学能不能这么快推行,就先是个大问题。
舍开倭仁之外,保守派也不是没有,但一来慑于皇帝的不测天威,二来也是圣谕之中特别强调了道的重要性——非持大道不足以镇器,非掌重器不足以卫道……圣谕之中的原话,相辅相成嘛!这么一来,就算有些牢骚,也不敢当众发,更不可能形成什么成规模的反对团体了。这就好办,这么大个国家,任何政策都不可能人人都满意,只要大方向保持好,也就行了,过分的苛求,那是跟自己过不去。
倒是军务方面,吃了点小苦头,贪功心切的罗大春到台湾之后,仗着与宋庆合兵,兵力在对方的六倍以上,加之毅军又是身经百战的父子兵,一番鼓捣之下,宋庆也信了他的话,对依托地形构筑好了防线的日军发动了袭击,延续在国内战场上的思路,仍旧是几门小炮轰两下之后就上大兵冲击,但这种套路,在火力比捻子比长毛都要强上不少的日军面前占不了多大的便宜,损失了几十号人。
这倒惹起了宋庆山东人的脾气,硬是用藤牌当盾牌,每天派小股部队磨,隔几天又来一次大规模冲锋,日本人也实在是没脾气,给养越来越少,每天还有兵力的消耗,后头土番又要提防,没办法,终于在减员达到一千多人之后,士气丧失殆尽。
这些都是萨摩藩的兵,西乡从道也不想萨摩藩的子弟兵在台湾耗损太多,这对于将来萨摩藩在与长洲藩,土佐藩的竞争,很是不利。于是正好趁着大久保利通求和的契机,提出休战,并表示愿意以个人名义向闽台当地官员致歉。此人已经萌生了死志了,只有他死,才不会因为这场败局而影响后进者的士气。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继续打?全军覆没在台的结局,实在是日本不能承受的。
而总结日本失败的败因,一就在于海军不如人——日本人一共就七八条船,最大的一条排水量也就七百多吨,就算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增援,也没法运几个兵来台湾帮西乡中将的忙。
再一条,就是没人有钱了,岁入太少,三千六百人都要耗去那么多军费,再耗下去,财政就要崩溃了。
于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身白色武士装束的西乡从道,在秋风吹来的甘蔗微甜的气息里,跪在宋庆辕门之外。伴随着一声“谢罪!”和一份求情书,西乡从道中将要抽出武士刀,切腹自尽。
但兴许跟他老哥一样,身材太胖了,又或者是这身武士服有很久没穿了,西乡从道废了老大的力气,始终没办法顺利漂亮的把武士刀抽出来,而这时候再起身解下佩刀,那也太难看了些,于是,他回转头来,求助的看了看自己的小姓。
“末将不才,愿斩主公!”小姓唧唧哇哇一阵狂喊之中,一脚把跪在地上的西乡从道踹翻,几乎与此同时,森寒的武士刀从西乡的脖子后头,切出了有力的一刀。小姓嚎啕大哭之后,顺势把那把刀切入了自己的肚子,搅了两下,死了。
“是条汉子。厚葬。”宋庆惊诧的看完这一幕,感慨道:“有什么遗愿,许了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