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上中俄纠纷,那可不是一桩两桩的,叫丰绅去准备这些边务的材料。当然是有用意的。
丰绅姓吴扎拉,汉姓就是吴,字汉文,见了汉人都是叫人叫叫他吴汉文的,道光二十年出生,咸丰年间从一个军中笔帖式坐起,以这么一个满洲小姓小户爬到驻防将军这样的高位,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他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只知道蛮勇,没有什么心眼,简单来说,是个粗陋汉子。因为自己出身的关系,对付那些欺压小老百姓的事情特别的看不过去。动起手来不知道轻重,算是个心地还算不错的莽汉,要用的就是他这一条。载深已经想定了的,到时候叫这么一条莽汉,在英国人面前说一说俄国人的不是,表现一下决心,尔后叫这个莽汉在黑龙江跟对岸的哥萨克开一两仗,只要败像一露,英国人不加价码也不成——英国人也知道的,中国人打了败仗就要割地,这要真把旅顺割给俄国人可不得了。
对于英国人来说,他们已经认识到东方这个大国的皇帝,已经在寻求一条通过外力帮助而强国的路,英国是一个候选人,而俄国,同样是一个候选人。要遏制英国可能会面对的危险,要么主动将这个候选人晋升为实际的操作人,要么,就换掉这个皇帝。
事实上后一种想法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字林报是控制在英国人手里的,之所以会在载深登极前后出现那篇《竞选州长》式的文章,自然不会仅仅是北京有人操作的结果。
本年度,不止是中国换了皇帝,英国也换了首相,自由党在一任首相期满结束之后,在选举中败给了老对手保守党,来自保守党的迪斯累利伯爵(比肯斯菲尔德伯爵)受命组阁,作为保守党元老,本世纪五六十年代三度出任英国首相的第十四代德比伯爵杰弗里斯坦利的继承人,爱德华斯坦利被任命为外交及联邦事务大臣。新党派上台,自然要做出新气象,对于英国来说,利益攸关的东方出现的新变动——中国出了一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新皇帝,自然值得这位伯爵先生研究。
德比伯爵的传统利益在欧洲和加拿大,亚洲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领地,但要显示自己的能力,往往不是做出些什么成绩,而是先抓住对手的弱点狠狠的踩下去,两相对照之下,自己就会忽然的显得高大起来。爱德华斯坦利就是这么想的,他抓住的,是自由党内阁在中亚地区的严重失误——因为浩罕国首脑阿古柏接受了土耳其的艾米尔封号,自然而然的就因为土耳其,而去支持浩罕国,徒然的开罪了远东地区的一个潜在的大国。而因为自由党内阁的这个愚蠢的失误,以及某些外交人员的不检点,远东的大国甚至有可能全面倒向英国的传统敌手俄国——这是对大英帝国在远东利益的极端不负责任。
所以,他要纠正这一点。在打击对手的同时,做出一些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出来——这就是爱德华斯坦利忽然出现在东方的缘故。
有时候,民主制度确实是个好事,譬如现在英国的这些政策上变化的动机,都可以从新闻界的点滴中分析出来——载深每天都能从总署衙门收到花费真金白银订阅的西洋新闻纸的节略,后世的积累,以及此时的敏感,都有助于他得出一些有利于国家的结论。
这,正是他在登基之后就决定倒向英国的原因,所谓一拍两合,正是天造地设的形容此时中英关系的最佳成语。
所以,爱德华斯坦利在入冬之前抵达北京的时候,俄国在京的公使布策先生已经被驱离了北京,同时他带回去的,还有一纸最后通牒——俄国必须在年底之前撤出伊犁,放弃对中国叛逆势力的支持,否则即视同向中国宣战。
能有这么硬气的通牒,得益于左宗棠在西疆的经略。中东铁路修成之前,俄国根本无力在远东地区对中国形成足够的军事压力,而在上一年,支援浩罕国的一千多支步枪,被新疆本地的民团截获,军事援助也没有落到阿古柏的手里,左宗棠经营数年,在解决了后勤问题之后,可谓是兵强马壮,在俄国无力对阿古柏形成有效支援的情况下,浩罕国的灭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在伊犁的三千哥萨克,最多只能算是能给左宗棠带来一点麻烦罢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关外满洲地区。这也是载深期待英国人给予更多支持的地方。因为积弊已久,关外的旗营几乎不能打仗,而关外人丁也少,要打,只能靠垦边局照着盛京新军的例子,抽丁组建出来的半军事化护田队。但入冬之后,根本不可能有大规模军事行动,这将给对面的哥萨克一个充足的准备时间,如果开春之后没有实质性的援助到来的话,只怕对面俄国人先发制人,吃亏就要在所难免了。
不过军事上的问题,由熟悉关外军情的吴克文跟鲍超跟英国方面对应的官员商谈,要枪要炮自己提就是。载深要做的,自然就只是率领枢机重臣,跟爱德华斯坦利的代表团商讨全面合作的纲领。
这时候,整个中国沿海地区识字的人,都知道了,朝廷要跟英国人议大事,为什么呢?为的是俄国人欺人太甚,要割咱们的新疆,要割咱们的关东。这,当然就是张之洞等人卖力宣传的结果了。
“真是不能不畏舆情啊!”一天的谈判下来,彼此都是累的吐血,军机处直庐里,李鸿章翻阅过各地雪片般的陈情折子,叹息道:“张香涛真是高人,舆情用的如此出神入化,真真是了不得的人才!六爷,这么下去的话,即便是朝廷对英国人有所让步,只怕民情也不回有什么波折的。”
奕点头一笑,盘膝坐到炕上看了看李鸿章放下来的一堆折子:“还不止这桩好处——”拈出一件上海道的折子出来笑道:“松江府英国商人试办铁路,这要搁往年,非自尽几个不可!如今好了,上海人人都晓得,这是用英国人的器,来卫咱们中华的道统呢!不然啊,这道统可就叫老毛子给拱了!”说着,将折子扔给文祥道:“喏,博川,你也瞧瞧,朝廷要开短线的唐胥铁路,那日回去你就说漕运也该开铁路,这可是个长线,如今倒是可以照着这个法子,跟载鹤峰议议,上个折子跟着也跟洋人开口,反正如今我也算是瞧出来了,英国人只要你对付老毛子,就是要个金山他也给!以往真是没想到,过去看英国人俄国人也挺好的,怎么如今忽然就跟个有杀父夺妻之恨一般的,真是想不到,想不通!”
载深在军机直庐外头听了有一阵了,听到这话,会心一笑,这帮军机能动脑子想这个问题,就是好事。
“国与国,哪来的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为的还不是个利字?西洋诸国,没有道心护体,当然不求名,求的只是个利字。咱们中国,就这么大一盘菜,俄国人要伸筷子进来,他又是个饿汉子,搂的多了,他英国人就得饿肚子,就是这么个理儿嘛。”说着,载深笑着压压手,示意他们不必起来,就这么挨着炕沾了半边屁股坐了,转头看着文祥道:“文祥近来忙得不轻,白头发见多咯,听说你有意思办漕运铁路?”
文祥见到问话,欠了欠身子回话道:“皇上说的是,奴才年岁大了,想办的就两个事。一个是皇上说的漕运铁路,再一个,就是旗营的整顿了。神机营上自从七爷不太管事之后,伯王管束不住,这两天里又出了件事。奴才想请旨把这件差事办了,尔后就请皇上给个恩典,文祥真是老了,给张香涛这样的年轻人让条路出来。”
这是个忠心国事的正人,载深心中感动,却不说什么,看了看文祥奉呈上来的折子,说的就是神机营这桩事务——神机营的大爷都是满洲八旗子弟,各御营里头拔出来的,人人都是大爷。以前醇亲王讲究恩结,动不动赏这个赏那个,很的人心。但伯王不是这样的做派,也不敢有这样的做派,加之他是个蒙古人,满洲人也不服管。到醇亲王领旨再管神机营事务之后,更是喧嚣。以前的陈年旧账,也一并发作起来,有个炮营的佐领,会同下属把一门炮砸碎了卖给铁匠铺子,叫伯王给拿住发落过的。这两天里不知道撞了什么邪,会操的时候,怀里揣了一把刀子,到伯王面前说有事陈奏,也许是面色有异,叫护卫拿了,一搜,搜出这把刀子出来。
军人携器谋刺长官,这是极重的罪,按律是请旨后就地正法的罪名,伯彦讷谟诂虽说不太得意,但毕竟是蒙古亲王,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跟醇王说了,那边怕事不想管之后,径自就是一份折子上来,请旨处决该佐领。
“准了吧。这种小事,伯彦讷谟诂也真是的,还要请旨——”载深点了点头,脸色冷了下来道:“难怪这两天召见鲍超,派他去关外整饬武备,他高兴地不得了,原来也是开罪不起这帮大爷。即是如此,传旨醇亲王,叫他带他那些大爷,去看看盛京新军是怎么练的兵!文祥,朕给你钦差大臣名义,专管在京旗营事务,朕给你半年时间,旗营照着新军的做派好好地练,明年黑龙江开仗,到了夏天,正好派这些大爷去关外凉快凉快去!”
放到半年前,载深是不会这样子办的。那会儿根基不稳,旗营是得罪不起的。但现在不同了,张之洞来京三个月,宣传上做的极好,但凡有些人性,对国事有些想法的人,不分满人汉人蒙古人,人人都心服口服。加之在做亲王的时候,载深本来就有极好的声誉,如今开销一些旗下大爷,只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至于漕运铁路的事,太辛苦,你就不要办了。这也不是一两年能办成的事情,等西疆用兵已毕,整饬内地陆军的时候,一并再说。不过你可以给载龄透个话,叫他拟条陈来看。”(即前文所说载鹤峰,体仁阁大学士,管漕运)
琐事处理完毕,这才顾得上回到正题,自然就是跟英国谈判的事情:“名义上的事情,可以给英国人担保,但中国毕竟不是印度,他派文臣来协助朕出力国政,太荒谬了,除开这一条,都可以答应,包括新设海军之中,加派英国海军赞划军官。但陆军还没有整改完成,明白告诉他们,缓议。至于其他,合股开矿办厂种种,哪怕是超出五成六成,也都由他。现下快入冬了,他们要给的洋枪洋炮洋船,都要操习,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好了,朕等你们的好消息。”
说着,载深迈步而出,冬天日短,这会儿已经是暮霭沉沉,迈步在庄严肃穆的宫中永道之上,载深不由得心潮澎湃。
跟英国人的议约一成,中国就将成为英国在远东最重要的盟国——因为法国在日本的发展上极下功夫,英国人必定也会有各种准备,这从议定的种种条款之上,就能看的出来,开矿,开铁路,开铁厂,协办海军,无偿赠送海军旧船,明年先期赊销两艘巡洋舰,提供战争贷款,提供枪械火炮,一切的一切,只要伦敦和北京双方用约,换文已毕,就将成为现实。
而中国所需要付出的,简单来说极为简单——保障英国在华独一无二的利益。但短短一句话,背后包含的东西太多了,英国人将成倍成倍的收回他们的先期投资,这都是载深能够预料得到的。
但,这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