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夜和小貂看着焦尤的身体,一时间无言以对,焦尤的身体上伤痕累累,满目疮痍,是真的疮痍,她的身体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新伤旧疤交错在一起,有的地方甚至已经腐烂,再也不会愈合,还隐隐散发出一股肉体腐烂的气息。木夜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焦尤总是习惯身上涂满了香气,为什么,她穿着一缕长袍,从不肯露出她的身体。这一切都是原因。
“今夜就是三十。”木夜望着窗外的黑夜说道。
“是的。”焦尤回答道,她弯腰捡起了自己的衣服,盖在了身上,她不是羞涩,花间楼的女子本就不知道羞涩,她是畏惧,畏惧自己的身体,畏惧面对自己身上的疮疤,这一点绝对不是假的,木夜知道,他看到焦尤脸上那厌恶神情绝不会作假,还有她那穿衣时紧张的神情。焦尤夹紧了那淡黄色的长袍,甚至她的目光,都有些闪躲,躲避着木夜那凌厉的目光,究竟是期满,还是畏惧。
木夜的心中无法确信焦尤此刻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否是真实的,她毕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何况,自己和昊天刚刚演戏欺骗了花邪,他又如何相信花邪不是在做戏?他突然想到,自己也许好久没有这样在乎过什么了,他失去了家族,失去了姓名,失去了妻女,也失去了家庭。当他以为一切事情都可以毫不在意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此刻的他还在犹豫着,优柔寡断,居然是因为一个男人,一个名叫友情的东西。
“我凭什么相信你?”木夜突然问道,他甚至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因为他太久没在意过这么多,他的一个抉择或许可以让昊天的任务完成的更加轻松,却也可能葬送更多人的性命。
自己的性命倒不足畏惧,可是昊天、小貂、琴月,或者更多的人,更多无辜的人,为他们曾经做过那么多的无辜的人。
“就凭我来到了这里,而没有去向花邪说出这件事情。”焦尤平静的说道,她渐渐从紧张中回复了过来,神情再次回归了平静,恢复了成为了一个谈判者的身份,继续道,“你也应该察觉到,你屋子周围的暗哨都已经不见了。”
木夜从焦尤进入房间之时起,精神就全部关注到了焦尤的身上,此刻他的魂海分神,才察觉到原本守在木夜房屋旁边的暗哨果然已经全部不见了踪影,就如焦尤所说。
“是你让的?”木夜问道。
“除了我和花邪,他们不会听任何人的命令。”焦尤自信的说道。
“我还是不能相信你。”木夜说道,想让木夜相信很难,因为他想的很多,如果这依旧是花邪和焦尤设计的一部分,那么昊天的计划将全部功亏一篑。“而且今天就是三十夜,你没有去找她,她不会起疑心吗?”
“我也这样想过,”焦尤说道,“但我最后只能想到一个解释,那就是她最近太疲惫了,几乎已经忘记了时间,所以她才让我来把小貂送给你,因为这件事情只有我能做好,也只有我,才能看出你究竟是不是在演戏。”焦尤自信的说道。
“只有你?”木夜反问道。
“没错,因为我本身也就是一个很好的演员。”焦尤自信的说道。“她可以容忍我这么久,无疑是因为我一直都表现出一副享受的样子,而且温顺,所以她才容我这么久,才让我一直都在她的身边。我欺骗了她这么久,自然也能看出你的谎言。”
“从哪里看出来的?”木夜问道,木夜本就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可是他本已经自信自己掩饰的很好,当焦尤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有一些不满,他本就好强,从未屈服过。
“因为你愤怒了太久,因为你杀小貂之时,本可以不用说出那么多的话。”焦尤说道,看着木夜有些颓唐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说对了,而木夜也终于想通了这一点,她继续说道,“多亏有花影那蠢货给你辩解,她才没有怀疑过多。”
木夜沉默了,他承认那是自己的疏忽,过犹不及,他太想让花邪相信自己怨恨昊天了,而这每一丝纰漏,都是致命的,每一丝,都足以葬送昊天的计划,虽然不会杀了昊天,但却足够杀了琴月三人,而那,却足以摧毁他,木夜有些慌了,他看向焦尤的神情也有些异样了。
“你知道这里的每一处漏洞都会导致琴月三人枉死,但他们现在还活着,不是么?”
“因为你没有说?”
“我说了,只不过她没有相信我的话。”焦尤说到,“很多事情在她的心里早就有了定论,而她在询问我的时候,表面是在问询我的意见,实际上却是在考验我的忠心。”
木夜没有说话,只是在听着。
“我需要她对我的信任,来完成我的目的。”焦尤继续说道
“你的目的?”木夜忍不住问道。
“和你们的一样。”焦尤笑了,“推翻花间楼,杀了花邪。”
木夜也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们会那么做?”
“你们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你们是迄今为止最有这样决心和实力的人,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你们已经箭在弦上。”焦尤笑了,笑的比夏日的阳光更加温暖,“我也等了太久。”
木夜的心情渐渐已经平复,她看着焦尤,看着她那夏日般的笑容,和桂花般的面容,木夜本不是一个富有诗意的人,可他却突然想到了一点,春天过去了,不就是夏天,当桃花谢了春红,是不是也快到了桂花飘香的季节?他已经渐渐的有些相信了这个女子,突然,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一个致命的问题,这个问题让他的身体剧烈的一颤,右手之上,那柄熟悉的木刀已现,可是他依旧故作平静的问向焦尤,“今日就是三十,这么晚了,他们不会找你过去么?”他问的平静,却充满了杀意。
焦尤似乎没有察觉到那平静里的杀意,反而望向了窗外,夜黑无月,她却有着自己计算时间的方式,因为她已经在黑暗里沉沦太久,她需要一丝光明,也需要有一些自己独特的手段,来适应黑暗,来迎接光明。
“这个时辰,应该已经结束了。”焦尤的神情有些怅惘,她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陷入了那痛苦之后的释然,想起过去几千年里,每月都要承受的噩梦,又都在每月的此时结束,她的心里也不知是释然还是绝望,日复一日,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绝望,可是当希望即将来临之时,她居然没有欢喜,反而留下了一行热泪。
木夜看到了她的泪水,可是却不能相信她的话,如果这件事情只关乎自己,那么他宁愿承受这欺骗和眼泪去相信她,他也愿意承担任何的后果,可是这次不一样,他不允许任何意外的发生,即便这件任务可能因为自己的鲁莽而变得更加艰难,可是艰难,也总要比失败好得多。所以他提起了手中的木刀,就要像焦尤劈去,“既然没有人能证明,那你还是死了吧。”木夜冷冷的说道。小貂看到了木夜将要出手,突然间也站在了门口,手中狐尾鞭现,只为了拦住焦尤的退路。
“等等……”虚弱的声音骤然响起,响在门外,响在漆黑的夜里。
“等等”小貂说道。
没有人能阻止木夜的行动,除了小貂。
“门外有人。”小貂突然说道,拉开了门,她甚至都没有想过门外是谁,会不会是敌人,她只是开了门,如果她思考了,她便不再是小貂了。
门外果然有人,只不过那人不是站着的,而是趴着的,趴在地上,夜虽黑,但也可以看到他脸色的惨白,夜虽暗,却依旧能看到他那鲜血淋漓的身体,他已断了一臂,他本再无力坚持下去。小貂认得他,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木夜也认得,他却直接叫了出来,“王方!”
木夜收起手中的木刀,将王方拉入了屋内,而小貂则在一瞬间将门关上,焦尤的脸上居然也有着惊讶,她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会跟木夜相识,她也不知道,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一点,她知道王方经历了什么,他所经历的无疑是自己近千年来每月所经历过的事情,而此刻这件事情发生在眼前的人的身上,她居然产生了同样的痛处,仿佛接收那密室之中桃花藤抽打的人是他,而不是眼前苟延残喘的王方。
王方还有呼吸,尽管鲜血淋漓,他躺在木夜的膝上,抬起仅存的右手,对木夜耳语道。
“你说什么?”木夜将耳朵凑到了王方耳边,却只听到他含糊的说了两个字,便陷入了昏迷,深度的昏迷,“解…解药……”
王方的手握得很紧,他的关节和手背都早已被磨烂,他似乎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再也走不动了,变走为爬,一点点来到了木夜的住处,他的手依然抓的很紧,仿佛手中抓住的是自己的命,他死也不肯放手,即便是木夜,也掰不开他那紧握的拳头。
“王方……”木夜轻唤道,眼中却已经爆发了愤怒,他知道王方的出现已经证实了焦尤的话,他现在的愤怒,是对花邪的愤怒,是对花间楼的愤怒,断臂和凌辱,这一切都强加在了王方的身上,这让木夜如何不愤怒。
更让木夜愤怒的是,王方已经奄奄一息,而自己却无计可施。
小貂却快步赶了过来,手中托着一方白玉药臼,一只肉色的虫子从里面徐徐爬出,爬到了王方的身上,疯狂吸食着王方身上溢出的鲜血,它在不断地爬行着,在王方的身上贪婪的吸噬着。
木夜本不允许有人这样对待他朋友的身体,无论他的朋友是死是活,他都不会允许,可是他眼见小貂将那白色的肉虫放在了王方的身上,他的眼睛居然露出了喜色,他看到了那肉虫经过之处,王方身上的伤口已经渐渐愈合,光滑如初,而在远处,向来沉稳的焦尤,见到眼前这一幕,脸上也露出了激动地神情。
可是王方的脸色依旧惨白,病态的惨白。
小貂又从白玉药臼当中引出了一直血色的虫子,这只血色的虫子比之前爬出的那只肉色虫子虽然短了许多,但是后者一见前者的出现,却开始疯狂的逃窜,可是他吸了太多的血,身姿臃肿,却再也跑不起来了。
小貂眼见血色的虫子张开一张比自己身体还要大的嘴将那臃肿的肉团吞进了体内,突然将那血色的虫子提起,喂入了王方的口中。
王方的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也渐渐恢复了直觉。
许久之后,王方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木夜,突然笑了,对木夜说道,“我居然没死。”
“没死的话就快从我腿上起来。”木夜笑骂道。
两人就像是知交已久的朋友,谈笑之间居然也透露着友情,可是他们分明是敌人,分明曾经也将生死相向。
王方起身,看到了焦尤,心中没有任何顾忌,他已经在门外听到了焦尤的话,他已经知道她所言属实,他更加知道,要承受花邪的桃花藤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忍耐,他相信焦尤,就像相信自己一样,他相信在承受那样的压力和疼痛之下,没有人会感激,反而会激发出更多的情愫,他心疼焦尤,就像心疼同病相怜的自己。
木夜相信王方,自然也就相信了焦尤。
他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焦尤和小貂说道,“他是王方,我们的朋友。”
他的一句“我们”,无疑承认了焦尤的阵营,焦尤也笑了,她的笑容里充满了希望,那是完全的希望,对自己命运的结束,和遍体鳞伤的躯体的期待。她笑了,笑的那么真诚,那么温暖。
王方也终于展开了紧握的右拳,递给了木夜道,“这是解药。”
木夜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解药,暗香魂的解药。
淡红色的粉末在王方的手上,木夜总觉得这一定不是解药原本的颜色,这颜色,一定是由王方的血染红的。
他感激的看了一眼王方,口中不出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