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镐子在桃树底下刨了很久,只找到了两个酒坛,一坛是夙尘当日酿的桃花酿,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另一坛桃花酿则是刻着那个人的名字。
暖果酿不知去向。那是我这辈子酿的惟一一坛酒。
听着背后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我将脸上的水渍擦掉,徒手将两坛酒抱了上来,仔仔细细的用土将陈年的酒坑填好。
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回头笑着对夙尘说:“他回来过了,却拿走了我的酒。”
夙尘点了点头,从我手中接过两坛酒,转身兀自的走到石桌旁,坐下,对我招手:“过来尝尝,现在年头总该够了。”
首先开启的是夙尘当年酿的,味道很纯香,又带着一丝甘甜,那种味道让人品了一口就不想放下杯子,一杯接着一杯。
被夙尘制止,他笑着将我手中的杯子拿走:“酒鬼。”
出乎意料,当年夫颜类的那坛酒香醇的异常,浓郁的酒香带着淡淡桃花清新,很难想像这是一个人第一次就能酿出的好酒。
或许那次根本不是他第一次酿酒也说不定,他骗了我们那么久,这点小谎对他来说是不是手到擒来?
我双手摩挲着坛子的边缘,粗糙扎手,说:“如果时间可以从来,我这辈子也不要酿酒了,和你的比起来,太丢人。”
“和小颜相比呢?”夙尘轻轻的声音,终于还是谈论到了那个人,他说:“我们不能怪他。”
我趴在桌上冲他竖了竖拇指:“你看的很开,我却小肚鸡肠,当时他将你困在七星阵中要用邺火毁你魂魄,你不怪他,而他拿着匕首叫我把心剜给他,我就恨死他了。”
夙尘看着我,静静的,却没再说话。
回到仙界,三月之后,这天距离命眼开启还有将近两年的时间。
清晨,从二师兄鹿沚的事情过后,五个月未见的师父在这天早上突然到我房间,老人家精神四溢,看上去简直像得了了不得的宝贝一样,高兴的眉眼都挤在了一起,只是这显然一副强作笑脸的模样。
“师傅你闯我闺房干嘛?”我奇怪的看向他。
“鱼儿呀……”他欲言又止,扭扭捏捏。
我放下手中的镜子,撑着下巴:“师傅您有事直说就成。”
“这个,这个……”他站在原地搓了搓手。
我耐心道:“要我去帮您找月下仙人么来商讨商讨么?”
师父胡子一抖,疑惑道:“找他干嘛?”
“您这样子有些不对,午后徒儿去请他老人家来帮您号号脉,八成九是害了思春病,若真是啊,就让他给您用红线牵一个师娘回来。”
“……”
难得没有揍我,他咬牙一笑:“月末三殿下寿宴,你收拾收拾与为师一道,可听见没有!”
没待我答应,他气呼呼的仙袖一甩,一溜烟没了踪迹。我愣在原地。
说实话,我非常不想去,所有的原因,归结于夙尘曾经亲口向天帝讨下的那一纸婚书,没有提及,并不代表它就不曾存在。
午后,师父的果园中瓜果飘香,我懒懒的躺在一颗梨树之上,茂密的叶子几乎遮住了向外看去的整个视野。
两道身影,一青一白,在稍远处一丛葡萄树下小声说着什么。
青色衣衫的是我师父南极仙翁,满脸严肃,白的那道正是夙尘,面色淡然,远远看去,眉心微皱。
好奇与道德强烈纠结着,我叹了口气,既然他们选择在这么隐秘的地方说话,还是小声说话,一定是不愿意被人偷听了去的。
于是,我立刻捏了个指法,将自己化为蛾子,绕了园子半圈,选了个利于偷听的方位,悄无声息的飞到他们身后的葡萄架子上俯视一切。
却见那老头子南极仙翁哪里还有先前的严肃,拍了拍胸口,豪气万分:“夙尘啊,满园果子随意吃,吃饱了带些回去啊!”
夙尘微笑点头,师傅仙袖一甩,飘然而去。
愣怔间膀子一紧,一张如玉的脸放大数倍,显然,本仙家,被擒了!
就见夙尘将手中捏着的小蛾子我放到手心与我对视一会儿,正当我被他看的浑身发毛之际,他嘴角忽然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声失笑从喉间逸出。
我被他笑得一愣,讷讷的两只前爪使劲搓着脸,他直起身来,将我往空中随手一抛,旋身飞到藤枝顶端,闲闲的在木桶粗细的葡萄藤子上坐下。
我在空中扑腾了两下翅膀,讪讪的化为人形,在他身旁捡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夙尘,你刚才跟师傅……唔!”
话没说完,一个冰凉酸甜的东西堵住了我的嘴巴,是葡萄!我嚼了两口咽下,夙尘正掐了个漂亮的指法,一粒滴溜圆的紫葡萄在空中缓缓旋转,自动的剥了皮去了籽,然后一定,瞄准我的嘴巴蓄势待发。
我伸手将它拈到嘴边细细嚼着:“你刚才跟师傅在说什么?”
“商量了下月末的寿宴。”
我抬头看向他,他依然在那捏着指法慢慢剥着葡萄,薄唇微启,目光透过葡萄不知飘到何方去了。
我捻着手里的葡萄,低声道:“月末三殿下的寿宴啊,这有什么好商量,历来寿宴均是有专门的神司安排打点的,我们仅需去参加便是,哪还用得着商量。”
见他不再说话,我随手扯了串葡萄,揪出一个徒手剥了起来,将头缓缓靠在他的肩上。
园子中弥漫着淡淡清香,葡萄藤子悠闲的绕在一起,偶尔有片片叶子飘零,坠在泥土之上,悄无声息。
我缓缓道:“太平静了。”
他侧了侧脸,歪着头看我:“怎么了?”
我抬手将眼睛遮住,深吸了口气:“所有人都太平静了,命眼快要开启了不是么,魔界的人又要来了不是么,天帝却大张旗鼓的帮小儿子开办寿宴,只要命眼开启以纷姑姑就要死了,她更平静,平静的不像话,仿佛还不知道要来临的死亡一样。一切都太安静了,这样更可怕。”
空气里弥漫着那种安静的气息比死亡还要可怕。
他将我的手拿下来,深深的看着我,安静的为我擦去眼泪。
“我害怕,我讨厌那个地方,只要进了那里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见不到师父,最后还得死在那里,我害怕……”
“我也害怕。”他手指偕去我颊边的泪,他认真的说:“若是终有一日再次回到那种冰冷的生活,那种为了死而生的日子,我也害怕。我喜欢欢笑声,更喜欢有人陪在我身边。”
我怔住:“为死而生的日子……”
他笑着说:“怎么办,我也被你说的害怕了。”他悠然的仰面倚在身后交错的藤子上,如墨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扬起。
我坐直身子,再一次仔仔细细打量眼前的人。
一月之后,整个仙界酒水飘香,琼浆玉露歌舞仙姬样样俱全。
清晨十分,师父将我从房中叫出。
我抓了抓头发,含糊道:“师父,现在还早呀。”
师父皱眉打量着我现在的状态,半晌:“从此以后你再不是我南极仙翁的弟子。”
我停下手,看着他:“师父……我只是没梳头发。”
师父叹了一声,对我道:“今日开始,你与夙尘成为正式师徒,稍后便以司命仙君座下二弟子身份出席三殿下零翼的三千岁寿宴。”
我听见香炉里檀香木焚烧的声音,安静,却嚣张着刺鼻的气味。
零翼,这个对我来说还很生疏的名字,而我想,今生再也不会忘记这个令人不喜的名字了,我怕的,只是这个名字而已,那个比我还要稚嫩一千多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