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太穷了,他们的生活的确太困难了,他们中有的甚至连买救济粮的钱都没有啊!
方向明确,说干就干。老吴马不停蹄地跑资金,打探消息。他盯住地区外贸局下属的一个老厂子,求人家给予技术指导,可对方死活不给面子。老吴不死心,一回两回不行,就三回五回跑,耐住性子磨。为买人家一付旧仪表,就跑了好几趟,就差把心掏出来让对方看了:我不是为了赚钱呐,我是为了保住一片山林啊!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番努力,场子终于办起来了。采蕨期到了,林区沿线20个村,每天都有近万人上山采蕨。附近的村民因此每户每年仅这一项收入就在千元以上。
山林保住了。
在老吴的生命中,这无疑是一段闪光的轨迹。而这一切不又都出自于他奔涌着热血的阔大胸怀和对森林的敬仰么。
往生命纵深的地方走去,你的身后便愈是一派辽阔广袤。
其实,我真的不想走啊
老吴让我想起当年的焦裕禄。
兰考人民为什么能记住焦裕禄?因为他给那里的人家家门前栽上了泡桐树。看到树,他们就想起了“焦书记”。
生命短促,老吴常常觉得紧迫,因而焦躁不安。回过头眺望身后的世界,虽然已经十分辽阔,但他觉得生命的境界还是太窄小太窄小。他的心里经常回旋着这么一个想头:我们这些人不久都将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将留给子孙的是一份可怜的遗产,我们将留给他们十分忧郁的生活。
1990年是老吴活得最艰难的一年。按说一直困忧他的管护问题已基本上解决,10万亩的造林任务已过大半,他满可以大力阔斧地做收尾工作了。可事实正相反,更大的障碍和威胁正摆在他面前。
人事上的纠葛,资金上的困境,别人的指责一齐向他压来,他真觉得有些受不了了。无奈之下,老吴决定走,走得远远的。
可去哪里呢?火不只一次发过了,心也不只一次地痛过了,老吴陷入一片茫然。回江苏老家去?我回去给老家的亲人说什么呢?妻子丢了,事业丢了,我没有脸面见家乡父老啊!最后他突然记起了在中国科学院原子能研究所任多媒体专家组组长的弟弟。对,找他去。可去找他干什么呢?不知道。
十月的北风刮得像刀子,老吴把印章交了,给妻子(后妻)留了点生活费,最后看一眼几乎被他的脚印严严覆盖着却无言沉默的挂马沟。他偷偷地拦了一辆从小县城发出的早班车。此时的老吴,泪眼模糊了……哲人说:“先行者总是孤独的。”可在老吴的眼里,最最孤独的莫过于逃者,逃者之心。
可老吴怎么也想不到,车过固原站,竟有一行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原来,他人刚走,县长台维民就得知消息,马上给林业处赫九成处长打电话,双方一致认为无论如何得留住老吴,处里的领导随即赶到车站堵截,台县长也随后赶到。
沉默。长久的沉默……
最后,台县长紧紧握住老吴的手说:“知道你憋气,我们对你的工作支持不够,但还想请你回去……”
此时此刻,语言是苍白的,一切全在深深的对视中感知了。从老吴刚一触到这位立志为官一任“绿化一条沟、一面坡、一道梁”的务实县长的手的那一瞬间,他就看到了归途。事实上,自产生逃离想法的那一刻起,他的良心就在呼喊:“吴志胜,你不能走……其实,我真的不想走啊!”
1991年春,区林业厅厅长兰泽松深入挂马沟考察,完了他抓住老吴粗大的手说:“老吴,你不容易啊,就全区讲,你这里的生态条件最差,可你的针叶林却最好,你为干旱贫困地区发展现代林业走出了一条新路。”
在挂马沟,兰厅长还发现一种现象:那就是林子全匿在深僻处,显眼的地方却呈秃裸状。于是他开玩笑地拍着老吴的肩膀说:“你不能把粉尽往屁股上擦嘛!”
老吴就是老吴,他根本顾不上留意这些。其实,山上有些部位都三、四次栽过了,可留不住树啊!
硬成人的生命
是年,老吴又遇上了更大的麻烦,这回,差点赔命。
春头老吴要去甘肃华亭调苗子抢墒“补缺”,局里答应派车去拉。老吴说好三天后车至华亭,他先到苗点集苗。春寒料峭的天气,他还是骑他的破摩托车,两天时间,他脚不着地地穿行在苗点的沟沟洼洼。他思忖,必须在车到前将苗子集齐码攒,车一到即可返回。到第三天,事情如愿办妥,只欠“东风”了。可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车的影子。
第四天……
第五天……
到第六天,老吴头发倒竖,脸色发青,嘴干了一层血痂。三天长似三年呐!等待的精神煎熬和难堪,使他的心阵阵发抖。苗子码在路边上,得一刻也不离地守着,就是弄点吃喝也要费别人难以想象的周折,更主要的是针叶苗“风裸”时间绝对影响成活率,自古黄金有价,青苗无价呀!眼巴巴看着苗子经受风吹日晒,老吴觉得有一种犯罪感,像在抽自己的血。
一刻也不能再等了,老吴决定拦车。他托人买了一包烟捏在手里,见车便发疯似地往上撵,最后总算拦了一部车,谈妥价钱,开始装车。就在这时,局里的车到了。
老吴眼前一亮,当时正愁一部分苗子一车装不下,可司机一见他已雇了车,还未到他跟前就车头一调,“呼”地一股风刮走了。
老吴懵了,冻僵了似地在原地呆了半天,随后,他骑上摩托车便追,在一个叫马峡梁的半山腰,迎面开来一辆车,由于几天几夜未睡,眼前一片模糊……老吴身上穿的一件黄军大衣一瞬间被卡车撕去了,人,摔断了一只左胳膊;命,留下了。
据老吴的妻子杨莹娣回忆,事后他去医院看老吴,院长摇着头对她说:“你们老吴神经有问题,人没苏醒过来,就在说什么车呀苗子的……”
从医院回来正是造林大忙的季节,老吴的伤胳膊上还打着石膏就上了山。
就是因为保养得不够,那只左胳膊上的伤痛一直折磨着老吴。在山上劳动,不留意就碰着了,疼得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可他就是不吭一声。
命运常常跟意志坚强的人过不去。也许这种人的意志正是在来自人的或自然的种种挑战中冶炼成的。在老吴身上,除去那些精神上的创伤和撞碎的肋骨外,仅他的那只左胳膊就断过几次。
就在马峡梁出事后不到半年,乃河发了一次大水。建在乃河滩里的一座老吴最看重的苗圃土围子当时被洪水冲开了一道豁口。老吴发现后,只身一人冲进水里填堵,可水势太大,几乎被冲倒。多次叫人救援,却叫不来人,他赶紧跑到苗圃所在的村里找到一位村干部,请求对方派人,但对方却冷淡地说:“水火无情,人能把那咋的!”遭到拒绝的老吴又气又急,于是又返身回去,与刚赶来的场里的几个民工一起继续堵。老吴再次被洪水打翻,冲出好几米远,民工们手牵手扑上去拉,老吴被救了出来,可那只左胳膊再次被拉断。
1993年元月,老吴上山检查护林情况,不慎又一次翻车,使受伤的胳膊骨块错位。
同年6月下旬,老吴去苗圃检查防汛,再次摔伤……
老吴不知多少次把珍贵与美好血惨惨破坏在别人眼前。如果一个人的意志超出了生命所能承受的范围,也许就成为悲剧。但事实一再证明,老吴不会承认这一点。
胳膊肿得像罐罐,衣服都脱不下,妻子一剪刀一剪刀往下剪,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流,可老吴面不改色,他说:“要想干成事,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皮肉之苦不算苦!”
有人说:“老吴是个好人,是个硬成人,乃河里的苗圃是他拿命换来的!”
可也有人说:“人里头哪有不把命当命的……”
什么样的评价在严峻森冷的现实面前都毫无意义。因为更沉重的打击在等着老吴。
1993年11月17日,老吴的肩膀上还挂着牵拉伤胳膊的绷带,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审判自己,就住进了一间低矮的小房子。
唯有良心有权打开你的心狱,因为那里关押的不是魔鬼,而是太多太多的痛。
我为什么还是感到心酸
面对吴志胜世界里那个留下了许多杂乱脚印的“敏感”角落,我出奇地坦然。因为我不是上帝,不是法,不是吴志胜的仇人也不是他的亲戚,我与他毫无瓜葛。
我先得关照一下1994年5月7日那天发生的事。那一天,彭阳看守所提前释放了一个犯人,他就是全国绿化劳动模范、林业工程师吴志胜。
老吴从那一天起,便永远跨进了另一座终身使他难堪的门槛。他不想离开那间小房子,他想按照法律原初的意思把他的“量刑”坐满。那期间,看守所管理人员曾对他说:“老吴你本来有伤,你可以办保外就医。”老吴说:“我不,那不是伤。”其实,他是不愿走进自己蒙尘的心狱。
可他周围上下那么多关心他的人,又有太多太多的理由让他提前出狱,好回到事实上根本就离不开他的场子,投入到他梦里都在牵挂的工作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