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像一把重锤,就这样朝老吴当顶一击,可老吴只是身子摇晃了一下,还是直挺挺地立住了,但从此他不得不兼顾两头了,生命之命让他既要保持他的信仰,也要守住他的小春宁。
王化南的深山里频频地被老吴的脚印覆盖起来。他每天几趟山上山下跑来回,翻一道梁一道沟,到年底,人整个像被掏空了血肉,连路都走了动了。可他给王化南留下了1200亩密匝匝的黑林子。
隔年,老吴带着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身上背着小春宁来到西峡。海拔2900米的六盘山最高峰——米岗山接纳了他。一如既往地爬山,与王化南不同的是,他每天得无时无刻背着小春宁。父亲宽阔的背子像一块无与伦比的美好的草滩,小春宁在那里可以尽情地玩闹,父亲的体温使小春宁在最需要温暖的年龄抵御了漫长的六年冬寒。
那时,老吴的工资是58元钱,要养活三个孩子,生活上拮据得很厉害。好在场子离庄户近多了,常常得到好心人的接济,帮他操心孩子,送吃送穿那是常事。小春宁没奶吃,庄户里有人帮他掏5元钱买来一只奶羊,可羊乳含糖量低,孩子吃不香,于是从局里到场里,职工们把每人每月随粮证供应的二两糖一份不缺地凑起给他送来。林管局有位叫舒安民的大夫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整袋白糖,足有几十近,一直用到孩子六岁。后来奶羊送了人,羊被拉走那天,小春宁像离娘似地哭,老吴也忍不住抱头低泣起来……
在我踏访老吴的那些日日夜夜,只要提起王化南或西峡,他唯独愿谈的就是那些树。那些时刻,他香香地吸着1元钱一包的劣质烟,显得那么陶醉和忘怀。他说:“那些树好啊,现在都成林了,都罐罐粗了,最小的也像碗口了……”说话时同时用两只粗大的手比着罐罐状、碗口状。那个动作犹如坚硬的金属撞击着我的神经,然后永远在我的心里定格了。
那是多么富有含金量的一比啊!
老吴,你那两手所包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一种精神?是你对生命意义最简捷的一种表达?我想都是,可我更想询问你的是:那里有你么?有家有老婆孩子么?
先行者·亡命徒
生命对于老吴,他拿得起放得下。全面出击,他把自己远远抛开了。
他的世界无冬无夏,没黑没白。
在他心里,唯有工作可以替代一切,最大限度地释放自身能量使之变为成果。
他永远是先行者。1958年大跃进,他当时不到十八岁。在老家句容县林业局,他是急先锋,那真是敢迎着刀子上的年龄啊。两万亩的造林任务要两个月完成,没人敢接茬,县委书记点他的将,他二话不说,带领一个青年突出队(自称敢死队)硬是提前半月拿了下来,那是他检验生命能量的头一回尝试。
1961年刚来宁的他一头扎进林区,在贺兰山崇岗林区通过试验发现,药水灌根可有效防治针叶林猝倒病,从而解决了云杉、油松、华北落叶松苗木培育的难题。正是由于针叶树育苗试验的成功,他于1964年被区林业主管领导点名来到六盘山,参加了山区林业建设。
1984年至1985年,他打破传统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陈说,在主管部门一分钱未拨,一物未添的情况下,硬是靠借钱,靠一双手、两条腿,一身数职使项目提前开始实施。
按照自己的思路,他先是创造性地改河打坝淤地,为荒山“造血”。平整河道乱石滩,要从数里外拉土压砂,工程量之大,使人望而生畏,头皮发麻。荒滩变桑田,谈何容易啊!但老吴凡是认准了的事,非干到底不可。偌大的工作面,上千人的民工队伍,内勤外务,上协下调,资金技术,人员组织,几乎是层层关口都得他亲自把持。工地上搭起了帐篷,立起了锅灶。家几乎成了店房,难得留一宿,那是嘱托在邻居家里的小春宁望穿了许多个日子才能盼来的。数天吃一顿饭或做一顿饭吃数天那是常事。一年下来,他带领民工共平整土石方12万立方米,拉土14万立方米,打机井10眼,修围墙12000多米,砌防洪堤5180米,结束了乃河道移动、两岸川地冲蚀的历史。
这次施工,他精打细算,为国家节约20多万元,改河成功后,仅1984年当年直播育苗52亩,就创产值31.2万元,不但满足了1986年的一千亩造林需要,还给邻县出售苗木125万株。如今,开发的600多亩河滩地,除苗圃外,仅果园一项每年产值就达10万元。
为荒山造血,使老吴的头发都发焦了。
当地民工无法适应他的劳动强度,在山上挖育林坑,每人每天平均挖37个,他心里着急,这样磨洋工的结果会是个什么样子?于是决定把在西峡时用过的一帮“苦力”调过来。挂马沟所在的古城乡闻之,赶紧鸣锣动员:钱不能外流啊,拼命也要上啊……结果还是不凑效。老吴最终还是把人调了过来。不几天,挂马沟的荒山上出现了198个衣衫褴褛的“亡命徒”,每人每天挖树窝500个,简直就是一股强力冲击波,老吴的挂马沟10年,这帮人伴随始终。
10万亩荒山作证,那里常年笼罩着呛人的浓浓汗味……
每次告别老吴,我都能感受到让汗水浸漫的万亩荒山的巨大身影,我不失时机地握一下老吴的手,我感觉我是在握那巨大的山影,或是一棵老吴比做罐罐比做碗口的树、树上突兀的一个树杈。
那触觉实在是手摸着树皮时的那种硬而糙的传感啊!
与老吴握过手的人都说:“握老吴的手,不是握手,而是在握树皮。”
一切都出自于他奔涌着热血的阔大胸怀和对森林的敬仰。
至于险远
走进吴志胜的世界,我们会不无蛊惑地回过头去,这时,我们觉得一切都很可悲。北宋变法家王安石说得很对:“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老吴已经走得很“险远”,这并不可悲,可悲的是人们常常看不惯超乎众人之先的行为,同时忘掉自身的落后和愚昧。
于是,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从老吴踏上这块土地那日起,隐患就已经在酝酿。
三分造林七分管,封山,势在必行。可就在封山时,老吴捅了“马蜂窝”。
荒山上头批针叶树起苗了,老吴用宽厚的大手捏摸着形容如乞的放羊娃沉重地说:“把羊赶下山去吧,去政府给你们划的牧区吧!”娃子们疑惑地张望着这位身材魁梧、亲切和善的叔叔,听话地下山去了。但隔日一早,牛羊群再次出现在林区的山头上。他再次劝回,再日……老吴坐不住了,他挨家挨户去给群众讲政策,可迎接他的目光是麻木和冷淡,有的甚至满脸带着挑衅。再望一眼远处千沟万壑的狰狞面目、风干如裸的贫瘠山洼地,老吴心寒了。他想:我触犯群众利益了吗?什么是群众利益?国家的利益就是最大的群众利益啊,我不能刚一上手就抱残守缺,坐等那些可贵的幼苗被蚕噬告磬,那时,我才真正叫无颜见彭阳人民啊!要守住,要像守住自己的德操一样守住这片林地。
创业难,守业更难呐。偌大一片山林,易攻不易守,私欲好比一张网,会把它要猎获的对象铺天盖地笼罩起来。数百里的战线,老吴眼见着头皮阵阵发麻。他不惜血本,先后在关隘要口设置护林点12座,护林员数十人操对讲机轮流换班,昼夜巡逻,但“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漏洞还是堵不住。
现实冷峻,逼你接受。老吴整日浓眉紧蹙,心里涌动着苦涩。为了强化护林员的守护意识,他坚持在一线监督,咬紧牙关不下山。发现一个牛蹄印或一堆羊粪蛋,除了罚护林员5元钱外,一追到底,直至弄清是哪家农户的牲畜上得山,然后再到农户家里说服教育。老吴满以为人都是听话的,只要有起码的是非观念,但是他错了。有人挑唆群众说:“吴志胜他不得长久,咱们原来咋整就咋整,不要松勾子……”
事态终于发展到一些人结伙围攻,谩骂殴打老吴的地步。有一次在猴儿牙差,三家农户的羊畜公然在那里遭踏林子,显然是为了挑起事端。就在对方与护林员相持对骂间,老吴赶到。他极力压住火气但语气坚决地说:“骂啥呢,这儿不是撒野的地方!”
“那这是啥地方?“其中一个畜主破口喊。
这时,另一个畜主逼上前来指着老吴的鼻子喊:“吴志胜,你别来这一套,老子靠山就要吃山呢,我太爷我爷手里就在这山上放牲口,我大手里还在这山上放牲口,现在这山倒成了你的天下了,唾……唾这个坏种!”
挂马沟被骂声淹没了,被唾声淹没了……
老吴忍着屈辱在抹满脸的唾沫,他那身常年不换的旧灰中山装让对方撕破了,已经间白了的头发被揪掉好几撮……可他始终沉住气,不还骂。
贪穷的山民呐,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老吴啊!你们的骨血里传流的纯厚善良的德行哪去了?1936年,你们洒泪迎送过长征路过这里的伟人毛主席,喂养过伤病的红军战士;1949年,著名的“任山河战斗”在这里打响,你们冒着生命危险为解放军带路,送粮草,抬担架,掩埋战士的尸体……可如今,你们却这样对待一位共产党的好干部,捂住心窝问问良心,真正该唾骂的是什么?老吴,他离开故土,丢弃了亲人投身这荒山野地受罪受辱,为的啥?他是在为咱贫困地区苦心开辟一条既能发展经济,又能改观人文环境的绿色希望之路啊!
创造一片森林,犹如创造一个世界,而要守住这个世界,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执守者”难呐!
老吴心急如火,几天几夜未睡。
下面很乱。放牧制止不住,又出现滥砍滥伐现象。更严重的是,明明看见了林木被偷伐,而护林员却知情不报,开始隐瞒他。他意识到事态的危急,整日骑辆破摩托在山上跑来回,找根子,查原因。
一个星期以后,他回到家里,没顾得上做饭,就开始准备一份给局里的汇报材料,打算马上送到局里。天已经黑了,邻居马凤红把老吴托咐在她家里的小春宁送了回来。老吴一点没在意,直到要出门了,才发现孩子,于是对她说:“春宁,你先等着,爸爸有急事走趟县城。”
“我……我害怕!”
小春宁看着窗外早已黑透了的天,把嘴噘起。
“爸的确有很重要的事,把灯开着,等爸,噢!”
老吴哄住孩子,就急匆匆地起动摩托向县城驰去。
老吴把山上的情况详细向常局长作了汇报,起身就要往回转。老常说:“老吴,住下算了,外面又在下雪,就不回了……哎,你脸色很难看,你太疲劳,骑车子根本不行。”
似乎让老常给提醒了,他这时才觉得自己头很晕,要调动一丝劲都很困难,但想到一早还要上山,孩子还在等他,就毅然说:“我得回。”
外面有依稀的月光淡淡地融在地上的一层薄雪上,老吴感觉眼睛很模糊。车子开到店洼水库的土岗子,依稀能看到库里的水在月光下发着暗幽幽的光。土岗子一过,就是两个紧连着的90度的大转弯。他绷大眼睛转过了第一个弯,刚要转第二道弯,这时他的面前黑漆漆地横起一堵墙,再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他就不知道了……
可怜的小春宁眼巴巴地望着白惨惨的电灯泡,在土坑垴里缩了一夜……
老吴躺在水库边野狼出没的冰沟里,躺在刺骨的冬寒里挣扎了大半夜,直到半夜时分,才被附近一位老汉救到家里。村里乡亲要用手扶送他上医院,他忍着痛说:“我不上医院……把你们请上,送我回场子。”
老吴坚持让人把他拉回场,安顿好事情,才上县医院。诊断结果,左肋骨断了8根。县上领导看望他时,他还处在昏迷状态。领导们悄悄把礼物放下说:“让老吴睡吧,别叫醒他,老吴太累了!”
县医院医生说老吴伤势严重,要老吴上平凉市医院治疗。走那天,场里工人提着鸡蛋、水果送老吴。老吴说:“把东西提回,你们吃好,把林子给咱们管好!”
来的人眼眶里闪着泪说:“你快把伤往好里养,山上需要你,至于东西你还得看我们的面子……”说话的人直往桌上领导送来的礼物上瞅,老吴叹了口气,他啥都明白了。
天地良心,老吴从未收过别人的礼,更谈不上给哪位领导送礼。他的良心经常敲打自己:把你的脊梁挺直撑硬,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可这次,老吴糊里糊涂收了别人的礼。也罢,我不能总让人觉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就这一次机会了,他对自己说。
老吴人在医院,心在山上,在他的日历中,那是一段陌生而又令他难堪的日子。于老吴,修补自己的身体犹如接受别人对他的侮辱,他努力调适着背离生命自然囿于一个狭小天地的种种不适,心疼着一个将要从他手里白白逝去的奔忙的季节。
终于有县委看他的人来。老吴打定主意:坚决回。给来人偷说,对方直摇头:“哎,那可不行,你的伤还远远没好吉利。”
“我回去照样养嘛,把我拴在这里活受罪,场子不知整成啥样了,那里可是一刻都离不开我呀!”他开始乞求对方了。
老吴真的偷偷溜了。怕颠了他的伤,一百来里路,车子走了整整一天。
其实,他在医院前后住了还不到10天。当时,他的主治医生知道他溜了的消息后骂:“老吴,老吴死了也不要再来!”
几年以后,当他再次住进医院,医生才发现,原来他的右肋也断了两根肋条,当时医生根本就不知道,直到现在,断茬还向外戳着,将肚皮撑起一个包来。
从医院回来后的一段日子,老吴过得更艰辛。不能动,躺在炕上受煎熬。眼看春暖花开了,植树季节紧赶紧到眼皮了,那可不能错过啊,再说……一天,老吴试探着挣扎起来,倚着墙根一步一步挪到门前晒太阳,附近庄里一个老汉过来逛闲,他抓住老汉的手说:
“老人家,你给我说实话,我的林子究竟成个啥样子了?”
“唉,有一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老汉很为难。
“我觉得别人都在瞒我,我从不喜欢听别人汇报,可是,……你不能瞒我呀!”
“你的林子毁了,毁光了……”
犹如一声响雷从头顶滚过,老吴懵了。随后,他便不顾一切地在场部的院子里大骂起来。他喊来一个闲耍的娃娃帮他推出了摩托,折腾了半天轰着了油门,再让那娃子把他扶上车子,就摇摇晃晃地向山上开去……慌得说了实话的老汉直拍大腿:“唉,我嘴长,把闲话说下了……“
老吴发疯似地到处跑,向上反映情况。从县上到行署,领导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县上四大机关、林业局、公安局等近十个单位前去调查解决,行署专员亲自上山现场办公。可每个领导的头脑里都有一个共识:那是“蚕食”的结果,如同地上的水分干了是日晒风吹的结果一样。
面对如此严重的事态,老吴陷入深深的思索中。他想,群众天然得如同流动的空气,而这种“天然”则取决于他们的生存状态受教育的程度以及价值取向的综合制约,他们可以不自觉地创造一个世界,也可以不自觉地毁掉一个世界啊!问题是,要控制住事态的发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你所采取的任何措施都得有“量”的反应,但又决不能激化与群众的矛盾,一切措施都得服从这个原则。
办法究竟在哪里?
农民太穷了
思考使老吴突然变得沉默了,冷静了。
就在林场前的砂河道里踩出一条清晰的新道后,一个大胆的设想也应运而生——老吴要办蕨菜加工厂。
一番酝酿,老吴通透了一个理,庄户人与山的关系那是铁了心的,必须在山上作文章,以“放”促“封”,用人心换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