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
你的路边有没有途标
1997年那个夏季,我没有旅伴,只身一人,几乎不带任何行装和接受来的使命,我只携一颗灼热的心和精神上的向往、一支用来记事的笔和一本草纸进挂马沟。
我觉得徒手轻装多么符合我的心意。靠镁光及其它一些金属器械、车队及簇拥入挂马沟极不相宜,于赤石山峰、沟壑深谷、灌木及山野的静谧全不相宜。那样的场面,视野里有壁立的屏障,“人心”闲散在一边,挂马沟一丝不挂地被盘剥着,动物们都深深躲进你看不见的地方。
进山,我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理由。我觉得上路是我个人授予我的特权,就像卡夫卡摸进一座城堡。
我将在一个地方一个人静静地燃起篝火,以此照亮我穿过沙河道向六盘山东麓深僻的山地里无数条岔路走去的途标。
我沿一条百余里长的山坡边走边侧耳倾听,大口大口地呼吸,并爬上一座又一座山梁,与树木、荒草以及动物们贴心地交谈。我走进山地深处那些补丁似的村落,叩开山民“人畜同居”的柳板门,与他们彻夜畅谈。我走近一个奇人,一个野山一样神秘的拓荒人,拔开他荆棘丛生的心路,在他的世界里漫游。
——摘自《挂马沟笔记》
印象
走进你的世界才发觉,探究你如同探险,这是一个大胆的企图。你不能一览无余,几句话就能说尽,不能。你像“杭育杭育”正抬木头的那群远古的人群里的某一个,很像。有人喊你的名字,说老吴你过来一下,你不屑抬一下头,也不屑撩一撩汗水。你好像没听见。但你心里说,不看我正抬木头么。
你眼睛盯着一个人看,却并不在意他是谁。
“吴志胜现象”
吴志胜籍贯江苏省句容县,生于1940年。十三岁时,少年吴志胜背着铺盖卷来到南京林业学校大门口。一副对联把他摁在原地半天未动。那副对联是:
命令黄河流碧水
定叫赤地变青山
这副对联从此牢牢地装在了他的心里,像某个器管装一生。
1959年10月,吴志胜离开了六岁亡父、由多病的母亲操持着的家来到西部宁夏。那是他切入社会走出的第一步路。和他一起去的支宁青年后来撤的撤了,升官的升官了,而他却一头扑入荒山野岭再也没回头。从宁夏最北端的贺兰山到最南端的六盘山,再从六盘山到宁南山区最偏远贫困的一个角落——彭阳挂马沟。四十年弹指一挥间,仅在挂马沟的十年里,他就创造了一片森林——遥遥10万亩人工针叶林,那是唯一能够代替他的尊严的东西。
吴志胜寂然静听着爆响在远方的声音,还在沉下去。他不愿抬起头也不愿转过身去,他要紧紧贴住这一片已经变绿的荒土,守住根性,守住一种境界。“转过身”,那是一种可怕的触媒,它会让他的灵魂瞬间颤抖起来。他不敢面对过去。
过去锻造了他坚硬的骨骼,冶炼了他不屈的精神;过去给他戴上过辉煌的桂冠,透注给他心灵无尽的慰安和理解。可过去也给过他不堪回首的切肤般的创痛。
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与人的利益关系的对应上,他曾经满脸尴尬、无奈。他从铺着蒺藜和石头的山坡上往前爬,却曾被别人当石头把他搬掉。他对权力和金钱的淡漠和指斥,却恰恰召致一部分人反以“钱的问题”尽情释放自身的恶劣。他的特别能抗折腾的意志力一度在旧制面前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处在“敏感”位置上。更确切些说,是让一部分人拿“敏感的眼光”既“形而上”又“形而下”地切割着。不难想象,按照这样的法则逻辑推理地切割下来,那至少呈现在意识形态里的他该是怎样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啊!况且,把一个人放在西部这样一个严酷的背景下去衡量,本身就是残酷的。
他数次遭受林区盲目群众的围攻,一次摔碎肋骨,三次摔断左臂,他没有退缩;面对屡屡发生的重大毁林事件,顶着各方面的压力,他没有退缩;因为种树耽搁了跟他受尽磨难的妻子的病,人因此永远留在了西部的黄土地上,他没有退缩;他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而淡漠于人情世故的处世态度,使儿女离他而去,朋友同行反目为仇、釜底抽薪、流言蜚语、造谣中伤,他还是没有退缩;直至身为全国绿化劳动模范的他啷铛入狱,身系缧绁,面对铁窗寒光他还在呼喊:“我的林场需要我呀,我要工作……我要工作!”
最初的思考
在我踏访思考吴志胜的很迟却又很长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完全抛开自己,何其残酷。朋友告诉我,吴志胜无法评说,“吴志胜现象”更是极端复杂,一切麻烦都因他而生起。直至坐到书案前,我还在寻找一种价值标准,甚至想起卢梭“没有可憎的缺点的人是没有的”那句话。我觉得我所面对的是一个知行没有一丝脱节痕迹的真实体,这一点太重要了。并且,我弄清楚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迟迟的我却能获得走进吴志胜世界的意外机缘。
良知告诉我:“吴志胜现象”不是极端复杂,而是极其简单。吴志胜既以一个劳动者也以一个管理者更以一个探索者多重的身份展示出其与众不同的人格魅力,他以一般人经历不到的生命体验赢得世人注目,因而对于我们,重要的不是评价,而是面对和深入。
其实,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寻找并展示着趋于合理的现实。有人曾在挂马沟林场最需要吴志胜的时候把他投进监狱,可同时又有更多的人联名投递求诉状,许多中高层领导为此拍响了桌子,并洒下不平的眼泪。
吴志胜是西部大开发的先行者。
生活在西部的人们需要思考。
人们需要启示。
你执意要寻找那三个字的传说,你必将承受人类最严历的命运。
掂量
老吴(为了叙述的便捷,我这样称他)是在六盘山林管局深僻的西峡掀过1983年的最后一页日历的。那时,飘落的黄叶把西峡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一层。
跳过年,命运就把老吴的价值重新掂量了一下。
透过四十几个年轮在他身上滚过的印痕,有一个人在关键时刻茅塞顿开地认准了他清晰无比的轮廓,眼里突然津出一层亮光。
这个人叫芮得才。1983年7月29日,国务院批准固原县东部山区15个公社重置县制,老县党政机关干部、技术人员兵分两路,身为林水科副科长的芮德才要随东路军东进彭阳,去挑担子,干老行当。然而,从内心讲,此人并不想去,“开山扛鼎”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清楚,何况那个深深的“东山里”据说可是个穷得女人连裤子都穿不起的“死胡同”、“不毛之地”,钻进去会出不来的。自然,去是非得去的,那里正等米下锅,地委行署内定的人事方案会轻易更改?可文章不在此,在老吴身上。
作为条件,老吴不知不晓间成了加在地委行署领导头上的一个法码。
芮非得扯上老吴。动机有两个:一是让老吴做挡箭牌,吴是本地区林业战线的“重型武器”、“拼命三郎”、以一抵百的人物,调老吴,林管局的头肯定死活不答应,我因之可以不去那个“鬼地方”;如果不行,很有可能与老吴同行,那也是初衷,有他垫背,心里瓷实。
其时县长王安郡正马不停蹄,八方搜罗人才。芮给王县长点窍:“老王你就要这个吴志胜,下死要。”王县长深知老吴的根底可心有疑虑:“我怕要下来,倒与老县伤和气。”芮说:“不行就拿老县拨过来的几十个林业人员换,我掂量过,值。”
老吴摆到行署桌面上,铮铮有声。
再次掂量。
掂量的结果,不出芮德才所料。地委行署果然同情牵挂“东山里”,六盘山林管局果然先是隐痛,尔后亮明态度:一句话,死活不答应。书记王治邦节骨眼上拿硬话抗,他对主管林业的副专员杨兆清说:“要调吴志胜,你先免我的职!”气得副专员拍了桌子,摔了杯子,放下电话就征求地委的意见,地委惠书记亲自发话:“要求免职的,就说我答应。”
那个冬天,老吴寂然沉在西峡的护林点,闻着山地人家牛羊粪煨烧的淡淡漫延的烟息,等待开春了踏上他的林地。自然没有想到,他正被人掂量着,并且因他还进行着一场不小的争执。
传说意味着什么
1984年3月7日,那是老吴命中注定的一天。
那天他搭班车往宁夏最靠东的深深的山地走去,目睹着那些狭长裸露的山脊,一种无以名状的忧怀在他的胸中冲荡,千沟万壑的狰狞面目在眼前摇晃,那是岁月的苍茫,自然的苍茫啊!老吴心中发着感慨。
他是东进队伍里唯一不带“长”字却又让地委领导琢磨再三的人。直到此时,他才真正领悟到领导再三掂量并把他派到这么一个地方的份量。生活工作了整整20年的六盘山林地永远不再属于他了。留恋西峡,那是自然的,但经过一番慎重考虑后,他还是选择了彭阳。老吴唯一看重的是彭阳的大片荒山,他知道,真正考验他生命能量的时刻到了。
小县城一间破败不堪的背北起脊瓦房将老吴接纳了一夜。
那一夜似乎是专为老吴而降临的,因为后来的一切都是从那一夜开始的。
彭阳把一个庞大的计划甩给老吴,几乎与他潜在的愿望撞了个满怀。在挂马沟建场,营造10万亩针叶林,犹如一针强心剂,老吴为此精神振奋不已。10万亩,对于老吴,那是怎样一个富于诱惑力的数字啊!干林业近30年,从苏皖故土到宁夏,从宁夏最北端到最南端,百亩、千亩、上万亩人工林,他都干过,但10万亩没干过。在六盘山森林自然保护区的64万亩山林里,老吴整整泡了20年。在那里,他作为技术骨干,专心从事针叶林的引种试验及苗木培育,先后开垦苗圃地百余亩,使数万亩天然次生林恢复生机,林相好转,万亩人工混交林在他手上已成林,使林场基本实现灭荒。但那里的气候、地理条件远比这儿好,这里是造林“盲区”啊!
“挂马沟”那三个字,其实是一个传说。
传说,令老吴的心狂跳不止。凭他几十年干林业的经验和职业的敏感,他认定那仅仅三个字的传说所透露出的信息是建场最有说服力的依据。“挂马沟”与古人称固原境域“翠岚千倾接天浮”、“蒿茅一色连空远”同出一辙;由于群山阻隔,此地并无沙化痕迹,地貌改观不大,气候条件与史载基本相符……“挂马沟”,想象那是怎样一片茂密的丛林啊!可“原绿”如今失去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黄河岸上的绿洲早已绝迹,《伐檀》中的魏地,如今运河断流数十年了,“檀”在哪里?
从水乡江南到西部裸土,老吴做梦都想改观一方土,找回丢失的一片“园柳”或一块森林。
生命本是一场漫长或短暂的旅行,一旦上路就是永无退路的两山夹峙的甬道,这是老吴对生命意义的理解亦是对生命形态的选择。
他将要走上两山夹峙的生命甬道了。
一般的生命,为着一己的生命而去尝试可能的生存选择,老吴走过的路一再证明,他要尝试的是生命的理想选择——去寻找一个传说,恢复一片森林,那是生命的残酷选择。
好一夜激动不眠。他从地形图上发现,乃河水库到店洼水库之间有一道很宽的河床,滩地面积大,很有开发利用前途。一个先开发滩地,建苗圃果园的设想在他心里萌芽了。说给芮得才,对方却不以为然,坚持建场后应先造林。叮叮当当磕碰至鸡叫,僵持不下,最后芮说:
“先睡觉。”
老吴激动地说:“定不下橛,我睡不着觉,我要去踏察挂马沟。”
老吴真的摸黑徒步上路了。
从县城到挂马沟,几十里的路程,他提着一根柳棍子,凭借依稀的月光边走边踏识。他几乎是一气地走去,沉浸在别人难以理喻的心境里。他采捡砂河道里的土石块,舔尝判断其类属;察看地形、估算面积;他当风立于山梁眺望四方,俯视大地,想象着远古那“水甘草丰”的情景;日中看到远处山洼里刨食草根和枯树叶的羊群牛群,他自言自语:“对不起,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要把你们赶下山去了……”
踏察结果,在老吴眼里,挂马沟这条宽约数华里,长近300华里的绵延起伏的带状荒裸长廊,过去和未来都是一片浩翰林海。
老吴郑重接受了它。
几天以后,老吴再次与芮德才、县长王安郡、副县长台维民深入挂马沟踏察,几天不出沟。最终在领导的支持下,由他起草了建场和实施项目的初步方案,为挂马沟的未来勾画出一幅美好的蓝图。
“封山育林营造10万亩针叶林基地”的项目得到自治区纪委、林业厅批准,稍后挂马沟建场。
一切理顺,王县长对老吴说:“你就是理所当然的场长了。”他一听说就摇头:“当场长我不干,上山爬坡,那个‘长’字不定会绊住我的脚。”
事实上,老吴在西吉黄家庄林场时,场里就没场长,在泾源王化南、西峡也是。无奈,这回场长只好由芮科长兼着。直到几年后芮离开彭阳时,县上要他到林业科任职,他才急了说:“那我当,我当场长。”
老吴最害怕无谓的耗能,在他的价值天平上,贴近自然,劳作献身才是生命的本意。“为官”也绝不离开这个本意。但如果把老吴仅仅理解成一个“下苦人”,那也是极不公正极不符合实际的。在长期的实践中,他所表现出的那种独特的摈弃了一切带有形式因素的管理风格是有目共睹且耐人寻味的。
据说东南亚最有力量的动物是香象,在香象渡河的时候,气魄雄壮,因为它自身力大,不屑于绕道浅水之端渡过,而在要渡之处,扬长而过,河水为之截流。
香象的壮举摄人心魄,但却令绕道浅水之端渡者难堪。
老吴呀,你要走好……
裂土秃山没有灼伤你的双目,你却把自己的生命掘成一具空壳,只留下精神。
冬暖春寒
“我休息了一回,就立起来要赶我的路程,一步一步爬上荒凉的山坡。”
《神曲》中的一句话让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困窘不堪的老吴身上——那是透着类似流亡者无家可归的悲怆的身影。
挂马沟之初,场子里共有四名职工。老吴、马海龙夫妇,搞财务的马淑珍。
一座低矮发黑的土坯窝棚是场部,也是家,匿在山窝子里。日子续着日子,就在这里轱辘似地转开了。但土房子白天是绝不见一缕烟息的。
出山,总是摸黑。有时他们几个人爬上山腰,还能看到成片的炊烟正向山后散去,整个情景酷似神话里的愚公率“荷担者三夫,叩石击壤”的场面,酷烈而又苍凉。
那时老吴什么都没有,家是残缺不全的,从江苏老家跟着他过来的妻子永远留在了六盘山的黄土里,只有七岁的小女儿春宁当时与他相依为命。
每当夜深人静,小春宁在梦里喊娘,每当她脸上印着泪巴巴在暮色中朝迟迟打山上归来的他奔来,他就觉得那两个地方像两只大刀直在他面前狂舞、猛劈,那是铁石心肠的他在情感天地里唯一不能招架的时候。
王化南林场在深山头上,是个远离人息的地方,距庄户十多里路,条件极差。1978年春上,妻子临产,可老吴却在山上种树,根本顾不了家。生下小春宁,刚满月,妻子就病倒了。当时老吴家与林管局党委书记徐志民老俩口住邻居,徐老看老吴家遭孽,没少照顾。眼下女人病得很重,徐老急了,赶紧让老吴接女人上医院。老吴把病人送进卫生院,又跑了回来。他说:“下苦人能挺得住,我得把工作总结了再脱身。”结果,一切都晚了。
小春宁当时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不过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