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入狱后,挂马沟附近村民联名上诉地委行署和高检院,要求释放吴志胜。而他们中间80%的人都曾被老吴赶下过山,受过他的针刺。
区林业厅兰厅长多次打电话给有关组织和领导,反映吴志胜的情况。
区高检院检察长马召在看过群众的来信和老吴的妻子杨莹娣的诉说后,流了泪。他为此派出了调查组并打电话给彭阳县检察院,要求重新审查吴志胜问题。
彭阳县把1993年度林业系统唯一受政府表彰的先进工作者名额,指名给了吴志胜,而当时的老吴人已在狱中,奖状还是妻子代领回来的……
老吴在狱中五个月时间,挂马沟林场有1万多亩幼林遭毁,场里几十方椽木不知去向。老吴手上10年未报过火警,可就在此期间,却一场大火,上千亩林子被烧掉。
火灾发生后,区党委书记黄璜来到火灾现场,他指着大片焦黑的裸土痛心地说:“真可惜啊!”
咋不可惜呢。这个全县每年财政收入不过千万元的全国贫困县,这期间遭受的直接经济损失就达160多万元,真是放了一次血呀!
厂里的一位职工在火灾发生后去看老吴,一见面,就抱头痛哭起来。他说:“老场长啊……咱……咱们的林子……让火烧了……”
老吴一听便喊:“真的?”
“真烧了……”
“哪块?”
“杏儿沟。”
“什么?”
老吴拍着大腿颓然自语:“唉……那是我最好的一片林子呐!……”接着就发疯似地扑向铁窗哭嚎起来:“放我出去……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呀……我的林子……还我的林子……”
有人听了这件事后说老吴:“他也真是,人家都把他送进了黑房子,他还林子呢!”
其实,一切固然都该老吴自己承担。
简·爱说:“每个人都应该以自己的行为向上帝负责,不能要求别人承担自己的命运。”老吴当时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几天之内花白了那一头曾蓬勃过繁茂过的头发。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根据读者心理,陈述一件与老吴入狱有关的事实了。
老吴是被控告入狱的。法律依据是一张给外地苗主实施重复付款6846元钱的票据——票据上有老吴写的“待查”两个字……可是,一切都解释不清了。
我不想罗列事情的全过程了,“罗列”本身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顿笔深思,我觉得悲哀。我搞不清老吴每月千余元的工资收入之于他长期形成的“低水准”生活,拿自家的粗茶淡饭招待上头来人之于他的“经济问题”之间是什么关系。自然,我也不敢狂言如今的法律以及职能部门如何如何,我在为一个地方的整个经济和文化而心酸。“吴志胜问题”与某个人某件事之间的关联是微不足道的,经济和文化发展的整体水平决定了一切。
其实,当一个人把一种经历看作一种价值积淀时,还有什么挫折能留在他的心上,能改变他对生命本质意义的追求呢?
老吴就是这么一个人
那个静静的小房子里的170个日日夜夜,老吴把他从来都来不及想也不愿想的事情一一抚摸了一遍——
让他动心的是老家的事:他的先人一路乞讨往南京附近的句容迁徒;在地主家的牛背上上小学,摘野果子换书本,正式上了两个半月小学,毕业时得第一名;奶奶领着他给地主家做饭,闲时到地里捡稻穗,一粒一粒捡,捡了半袋子,地主说是偷的,奶奶一气之下把稻谷撒了一地,两手空空牵着他往回走……
寒冬腊月,他站在妻子的坟头上苦苦地说:“要过年了……你那儿还暖和不……”
一次,老同学的一车苗子包护不好,他让拉回,旁人劝,他却说:“我们都是搞林业的,难道不知道苗子咋包装?”硬是让拉回了。
西峡林场的崔宽仁一家咋照顾的他?一车苗子也让拉回了。后来他让妻子提上礼物去给人家道歉。
在挂马沟的12个春节,他都是在山林里度过的。
平时外出吃饭,他一看到门面装玻璃的就坚决不进,进的全是清一色的土围子。
他每天都要跑一百多里路上山巡察。1991年他重伤以后,不能骑摩托车了,上面给他配了辆旧“消防”,司机小马一年下来,只有10天未出车,其中4天还是修车。
工头杜南娃子给他干了十多年活,累成了肺病,但这个人每年都像候鸟一样率众往挂马沟的林子里飞。
1992年,经济低谷,上面不拨款,民工上门讨工钱,老吴只好躲在外面。
有多少次,附近村民围攻他,就连妻子也不敢出门。
1991年,上面通知他去北京参加“全国劳模表彰大会”,他当时正在山上种树,硬是未去。
小女儿春宁1991年得了阑尾炎动手术,自己入院,自己出院。
儿子在百里外的一个偏僻的小镇结婚,当时苗圃里正搞喷灌试验,山上投放毒风鼠药,他未能去,儿子也从此再也未回过他的家。
来宁夏近40年,他只回过四次老家。1979年4月,老家三次发来急电,说母亲病危,让他速归,他当时正在西峡指挥造林,直到噩耗传来,他才赶回去……
1995年一期工程完成后,有人认为老吴这下可以松口气了,可以“解甲归田”搞点收入了。外地的朋友甚至写信叫他去当顾问,月工资2000元以上,但他终究没为高薪所动。
……
事情太多太杂,就像路上铺的石子,踩在上面的感觉也太复杂。当然,走离那间小房子,他再也不会转过身去抚摸那些事情了,即使那些曾滋润过他的心田的东西。
老吴出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以外的衣服全部给了火灾中烧了衣服的民工,附近村民给他送来一块匾,上书:“劳苦功高——恭贺吴工官复原职”。他领受了,后来却把匾悄悄藏了起来。
听说老吴回来了,几个老阿訇提了一篮子鸡蛋来看老吴,一见面,他们就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区林业厅、地区林业处、县上四大机关的领导也都及时来看老吴,郑重勉励他不要灰心,把最后一仗打好。
新任县林业局局长王毅勒令老吴的司机小马,要他马上把车子的旧轮胎换了……
还能说什么呢?老吴轻轻抖落满身的风尘,又上山了。
回报的慰藉
老吴还是当年的老吴,不同的是,他如今的步子迈得更坚实。
沉重的代价换来的是全方位的力量积蓄。林场建立起过硬的管理措施,严格科学的技术规程,良好的运作机制,改革亦如滂沱的雨水洗涤着场圃的各个角落。成就使职工们的积极性空前地高涨,经济实力从各个方面表现出来。
老吴八方寻找财源,职工的待遇都翻番了,场圃的自身建设也呼啦一下子铺开了,新建办公设施,安装程控电话,闭路电视,无线电台,添置灭火机和喷药器械……这些都是以前老吴在梦里规划的,林区的道路修筑了100多公里,大小车添了好几辆。科技试验亦是高屋建瓴,一项在区林业科技界屡试屡败的刺柏扦插试验在老吴手上获得成功,那无疑是他学识水平、专业技能及献身林业精神的最好证明。
1995年,营造10万亩针叶林基地的庞大工程终于完成了。工程总投资300万元,平均每亩育林造林费用仅28元,是六盘山外围针叶林基地建设平均费用的一半。据专家估算,林场目前林木价值1.4亿,部分片块的林木也已成椽,再过几年,林场每年可向县财政提供近千万元的收入,最终效益30亿。最重要的是它的技术含量和生态涵养价值,那是用数字难以估算的。林区的18条过去大多干涸的沟道已陆续泛滋出长流水,为红、茹河10万亩水浇地提供了水源,有20余种野生动物相继来此栖息繁衍,林区一派林木蓊郁,花繁鸟歌的景象。
传说,就这样在老吴手上变成了现实。
1995年“八五”总验收,林业部验收小组视察了挂马沟林场后非常满意,他们说:“在华东区,这样的人工林也不多见,在西北区就更少见了。”
兰泽松说:“吴志胜在全区四千多林业干部中,他是第一的,把他放到全国去衡量,也是不多见的人物!”
众赞声中,老吴以平静的姿态在思考林场的未来。作为一个林业工程师和现代新型经济林管理者,他正在为林场能尽快纳入市场经济的轨道做新的实质性的努力。他精心设计“再造10万亩”大型规划,悉心考察区内外园林花木市场,开辟多渠道全方位综合经营项目……
他说:他珍视荣誉,珍惜机遇,最最尊重科学和事实。
他说:生命没有完结,一切评价都毫无意义——这话无疑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说的。
结语
走离吴志胜世界,我好累好累。
随着他用双手衡量一棵树的手势,我觉得我的思想才刚刚启蒙。我在他的世界的边缘徘徊、思索,我深深地感到震撼!
生命深处,吴志胜在启示你——
征服自己,以求最大限度地使生命能量爆发出来。
生存境遇,取决于生命自然,无须选择。
一辈子别打谱把精神放到别的事物上。
苦难,那是上帝对你的恩赐。
相信马克思:人是人的最高本质。
(原载《宁夏文艺家》1997年7月10日,入选大型报告文学集《中国世纪颂》,改革出版社2000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