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火苗在青灰色的灯油中燃烧,映出墙壁两侧火把的影子,那个黑衣人走上石磨的台阶,脚步轻盈没发出一点动静。
腐烂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使他皱了皱眉。
那人停在了一间狭小的牢房前,牢内干草堆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躯,一动不动的偎在草上,不知是死是活。
他扬了扬手,命人打开了牢门,他走了进去,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体突然坐了起来,正用警备的目光看着他,因为这里是死牢,死牢是不允许探监的。
那人毫不介意的坐在她对面,可他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在黑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出他的脸,从斗篷下发处一个温柔的声音,似三月春风轻抚水面,水波无痕。
“杨出云?”
她从未听过这样温柔悦耳的声音,几乎毫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那个声音继续响起,“你逃了两年,却还是被人抓回牢中,明日就是你的斩首之日,可你大仇未报,你恨吗?”
她咬着牙说:“恨!”
那人从怀中拿出一串精巧的银铃,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浑身一颤,猛地抓住了那串铃铛。他的声音丝毫未变,“这是当今皇十二子李简的。”
她狠狠的说:“这是我的!”
那人笑了笑,“我倒以为你忘了他杀了你全家二十三口人命的事了,这个铃铛是我从李简那里找到的。”见她低头不语,又说道,“如果你有机会从这里出去,你想不想为你死去的亲人们报仇?”
她看向他,却带着一丝困惑。她从未想过要为他们报仇,这两年里她东躲西藏,在长安城中做一名小乞丐,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那些追兵的追捕,却还是被他们认了出来,直接带入死牢,明日她便要和那些死去的亲人们团聚了。
他见她恍惚的样子,不由嘲笑道,“呵呵,没想到杨毅一世英勇,竟会生出你这样的孬种!明知自己的杀父仇人是谁却不敢为父报仇,这样的人活着何用!”说罢,便将一个白玉酒壶放到她前面的桌子上,“我最后能帮你的,就是给你个全尸。”
她下意识向后躲了躲,想起父亲曾对她说过,无论怎样都要活下来。
眼前是一片血红,那满院的尸体,她踩着那些鲜血离开,她总是在睡梦中听到乳娘死前的尖叫声,醒来后就抱着膝盖无声的哭,她知道那个铃铛的主人就是她的仇人,如今有机会报仇,那么她为什么要放弃呢!
她拿起桌上的那串铃铛,轻轻在手心里摩挲着,“我怎样才能从这出去?”
他嘴角微微上扬,“想让你出去还不简单,这里守卫虽多,但一卷草席子卷了死尸出去,他们总不会不让吧!”
她也轻笑起来,“那就有劳三皇子布置了。”
那人愣了楞,深深地看着她,“你认得我是谁?”
“我自是不认得三皇子,可民女也是出自书香门第,三皇子一进来民女便闻到了一股龙涎香的味道,而这世上能用得起龙涎香的,不是皇帝便是皇子皇孙。而愿意帮民女出去的,恐怕也只有三皇子一人。”她稚嫩的声音娓娓道来,眉目间竟带有一丝英挺之气。
他大笑,那笑声让人如沐浴春风般,“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明天一早,我就会派人来接你出去,该怎么办你心里应该清楚。”
她没再答话,目送他那一袭黑袍消失在无尽的走廊里。
第二天一早,果然就有人将她带出了牢房。可是她不知,她痛苦的日子从此开始,三皇子李恪将她扔到大漠中一扔就是十年,那些日子里,她只能和残月起舞,和孤狼为伴。如果说她恨李简,那么她也一样恨李恪。
在她儿时的记忆中依稀记得他们全家的前一夜,父亲杨毅曾将她叫到书房,那时她的怀里还有乳娘刚为她做好的蝴蝶风筝,她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父亲的话,只记得父亲说他们是皇室的敌人,是当今圣上的敌人,还一定要自己记住,无论何时,她姓杨!还说唯一有可能帮他们的,就是当今三皇子李恪。
后来李恪告诉她,他的父亲便是前朝皇帝杨广的儿子,而他的母亲也是与杨毅同父异母甚至没见过几次面的兄妹。他们本应该也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长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偏偏李渊起义,夺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王朝,那九龙宝座正由他们的敌人安稳的坐在上面。
杨出云这才知道为什么当今圣上李世民要灭她满门,龙塌旁边岂容他人安眠!怪不得当年连道圣旨都没有,御林军直接冲入她的家,不留一丝活口,同时明白原来自己背上的不只是血海深仇,这里面还有数不清的灭国之耻。
她不知道李恪该是什么滋味,因为那个杀他满门的仇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
福禄领着杨出云来到李恪的寝宫外面,做了个礼就退了下去。她仔细打量着寝宫外面的场景,记忆里模糊忆起她好像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就连园中的那片月季花好像都是她种下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宁静柔和的声音,“你走的时候,那里只有一株月季花,我怕它自己会枯萎,便命人在那株旁边又种上了一片,只希望它能存活住。”杨出云骤然回头,却见李恪一袭如雪白衣翩然立在花丛前面,正含笑望着她,她不觉有些失神,跟着他的脚步进了房间。
清新的茶香味盈满整间寝宫,杨出云依稀辨出那是雨后白毫银针的味道,她还记得李恪只喝雨后的白毫银针,她笑着说他挑剔,因为只有闽南政和县才有得产,每年进贡也就那么十来斤,而他却偏偏只喝雨后白毫银针。
李恪说她虽懂茶艺却不懂茶性,真不知她怎么学到那么好的茶艺的。
因为这茶,李恪还给她讲了一个有关白毫银针的故事。传说很早以前有一年,政和一带久旱不雨,瘟疫四起,在洞宫山上的一口龙井旁有几株仙草,草汁能治百病。很多勇敢的小伙子纷纷去寻找仙草,但都有去无回。有一户人家,家中兄妹三人志刚、志诚和志玉。三人商定轮流去找仙草。这一天,大哥来到洞宫山下,这时路旁走出一位老爷爷告诉他说仙草就在山上龙井旁,上山时只能向前不能回头,否则采不到仙草。志刚一口气爬到半山腰,只见满山乱石,阴森恐怖,但忽听一声大喊“你敢往上闯!”,志刚大惊,一回头,立刻变成了这乱石岗上的一块新石头。志诚接着去找仙草。在爬到半山腰时由于回头也变成了一块巨石。找仙草的重任终于落到了志玉的头上。她出发后,途中也遇见白发爷爷,同样告诉她千万不能回头等话,且送她一块烤糍粑,志玉谢后继续往前走,来到乱石岗,奇怪声音四起,她用糍粑塞住耳朵,坚决不回头,终于爬上山顶来到龙井旁,采下仙草上的芽叶,并用井水浇灌仙草,仙草开花结子,志玉采下种子,立即下山。回乡后将种子种满山坡。这种仙草便是茶树,这便是白毫银针的来历。
杨出云听过之后笑了笑,总算知道他为什喜欢这茶了。
而这么多年,这习惯却还没有变,真是像志玉一样,认定了就不会回头了。
李恪见她看着自己那个小巧的紫砂茶壶发愣,便给她倒了一杯,“你命真好,今日可是第一次开茶。”
杨出云苦笑一下,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是啊,命真好,想不到今年的第一杯茶竟是让我赶上了。”
“这些年在西域,你过得可好?”听似无心的一句问候,杨出云暗自抠着黄花梨螭纹圈椅扶手上的纹路,竟将漆皮抠掉一块。她过了好一会才说:“多谢王爷关心,王爷一切安排得很妥当。在冀州被太子的人抓到,王爷又救了云儿一次。”
李恪这才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他脸上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而眼眸中那种疏离的温柔又将他清秀的容貌点染的毫无瑕疵。“云儿,你的办事能力我十分放心,所以我也不过问你都要做些什么,我只要结果,你需要帮忙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我一定会帮你的。”
她点点头,随即喝光了杯中的茶,直言说道,“王爷,您别忘记了,当初杨出云说要帮您的只是解决李简,可没说要帮您夺得您想要的东西,我杨出云一向胸无大志,不求复国之业,我只要李简的命!”
李恪眯起眼深深地看着她,突然扑哧一笑,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只怕到那时,你不想帮,也不得不帮了。”
她刚要说什么就被他打断,“算了,今日不谈这些,我找你来只是多年未见你前来叙叙旧,谈那些倒让我们生分了,来,为我沏壶茶吧!我很多年未尝过你的手艺了。”
杨出云静静地接过茶壶,用温水又烫了一遍茶具,将茶扫里的茶叶放入壶中,慢慢注入热水,在冲水时水壶有节奏地三起三落,这叫凤凰三点头,没想到最后的一点有几滴水溅了出来。她感觉到李恪在看着她,不动声色地说:“西域那边很少有人喝茶,我早已经忘记了煮茶的规矩,你就对付着喝喝吧。”
“你变了。”那声音中带着丝丝悲伤。
她微微一怔,“是!”
经历了这么多,又怎么不会变呢,再说,这不也一直是你希望看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