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晴月抬眼看着她,可眼中已无焦距,空洞而无神,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杨出云握紧她发冷的手,放到嘴边呵气,“慕姐姐,是孩子要出世了吗?”
她虚弱的点点头,杨出云看了看四周,“你等等,我这就去叫御医!”她起身刚要走,就被慕晴月拉住,她只得又蹲了回去,“慕姐姐,你哪里不舒服?”
“李泰……快去找李泰,我怕他会做傻事。”慕晴月断断续续的说,她已经大概猜出李泰去做什么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意识她安心,便出了殿门。
殿门口那两个侍卫本来已经醒了,见她从里面出来又躺了回去,她狠狠地踹了左边那个侍卫一脚,“起来,别给我装死!”
那个侍卫嗷的一声蹦了起来,“哎呦小姑奶奶,小人知错了!”
“快去太医院请御医和产婆过来!”她又踹了他一脚,那人赶忙向太医院跑去。
她转身回到床前,摸了摸慕晴月的肚子,“慕姐姐,你不用怕,我已经派人去请产婆了,你不会有事的。”
慕晴月空洞的望着棚顶,两行泪顺脸淌下,哽咽着说:“孩子,我的孩子。”
杨出云微一沉思,安慰道,“慕姐姐放心,你和孩子会没事的。”
“我知道我活不过今天了。”她苦笑一下,“我只是遗憾,这一生再也不能走出这宫廷,连死也要死在这里。我多想去看看宫墙之外的朗朗晴天,李泰总说要带我去草原骑马,去山顶看落日,看来是去不了了。”
杨出云突然看到她两腿之间有很多黑红色的血涌出,眼睛变得模糊起来,“慕姐姐,你再撑一会,一会御医就会来了,只要你好起来,我一定想办法让你们远离这个宫廷,再也不会回来了,慕姐姐……”说到最后,已经变成小声的呜咽。
产婆终于到来,见到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才松了口气,没想到她腿间的血却越流越多,产婆皱眉说:“如果孩子一生出来,她就会没命。”
“那如果不要孩子呢?”杨出云焦急的问道。
“耽搁的时间太久了,胎位还不正,如果不要孩子,老奴也不敢保证她会周全。”产婆叹气说。
杨出云顿时感觉天昏地暗,双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慕晴月此时却镇定的说:“要孩子!”
过了好长时间孩子才顺利生下来,而慕晴月这时也已经筋疲力尽,好像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再也醒不来。产婆将洗干净的孩子放到杨出云怀里,杨出云破涕而笑,抱到慕晴月枕边,“慕姐姐,你看,你生了一个多漂亮的女儿!”
慕晴月只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杨出云死死地掐她的人中,她才见转醒。慕晴月笑了出来,笑的如三月梨花始展蕊般清香淡雅,柔声说:“我仿佛看到了那一年,紫云亭外初见时的你我。”接着又自言自语说道,“李泰,我好想再……再看看你。”
杨出云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用力拉住她的手,仿佛像拽住她,不让她离去,“慕姐姐,李泰就要回来了,他就要回来带你离开这里了,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她这才回过神,费力的转头拉起她的手,“照顾,照顾……”突然,那只手从她的手心中滑落,跌落在床沿,而床上的人也合上了眼睛。
杨出云趴在她身上边哭边说:“我知道,我知道!”
过了片刻,身下的人还是没有动静,她却越哭越凶,压抑了很长时间感情终于喊了出来,“慕姐姐!”
荒凉的园子里,李泰躲在墙角处,他从殿内出来后哪都没去,只是蹲在角落里静静地想着慕晴月说过的话,他此一去,便是三条人命。后来直到天黑他才决心要放弃,想趁午夜侍卫换班之际回清元殿。刚到大门就看见殿内灯光闪烁,还有几个侍卫进进出出,紧接着就听到杨出云那声撕心裂肺的“慕姐姐!”
他迅速跑进屋内,只见杨出云似失魂一样抱着一个孩子坐在床边,而床上那清丽如梨花的人已经紧闭上了眼睛。当他看到慕晴月合着眼安详的躺在床上时,他心中从未这般惊慌过,就算是当年母亲在他面前离去他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惧,胸腔中仿佛被巨石砸击过,一直隐隐作痛。他扑到床边,一把推开杨出云,伸手颤抖的去摸慕晴月那冰冷惨白的脸,连声音也颤抖起来,“晴月,晴月,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刚开始还是小声的呢喃,后来拼命地摇晃她的身体,似要将她摇醒一样,额角青筋暴起,嘶喊道,“晴月,为什么会这样?你倒是醒醒啊!”
杨出云终于看不下去,一掌将他打开,愤怒的说:“你现在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把她一个人留在宫殿里面,你管过她的死活吗?”
李泰先是怒视着她,然后慢慢收回视线,靠着床边缓缓坐到地上,平日溢满潇洒不羁的眼眸内此时尽是哀痛和绝望,他小声哭了出来,双手抱头呜咽道,“我答应过你今生今世只娶你一人为妻,你也答应过我无论何时都不会离我而去,你言而无信,言而无信……”
杨出云的泪又一次流下,她别过头不愿让李泰看见她流泪的样子。
屋子内只剩下襁褓里孩子的啼哭声,两人一站一坐安静的不发出一点声音,月光余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俊美而分外惨淡,他紧闭着双唇,怔怔的靠床而坐。
仿佛就在昨天,他路过浣衣院的门口,见一个嬷嬷正在欺负一个刚刚十多岁大的小姑娘,许是那女孩眼中的坚强倔强打动了他,他便要了她,让他到自己身边做侍女。
他忘不了,他写得一手好字时她在一旁磨墨,脸上盈满淡淡的笑意。他在树下朗诵那些诗文时她在树旁偷看的眼。
那次元宵节,他带着女扮男装的她混出皇宫,她紧张而兴奋的抓紧他的手,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她被人撞倒,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头上灯火忽明忽暗,映得两人绯红的脸,他闻到她身上那股梨花的清香味,竟不忍心收回手,呆呆的看着她轻灵小巧的眼眸。他在醉星楼请长安的豪侠雅客喝酒,她拼命地挡下那些敬向他的酒杯,回去时她已喝得烂醉,他只得让她躺在自己腿上坐马车回宫,发绳不知在何时已经掉了,一头黑发随风飘散,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混合着体香发散而来,姣好的容颜此时像抹上一层胭脂,又像天边暮色时分粉红色的晚霞,他竟不知不觉看呆了,慢慢俯下身去,在她脸上印下一吻,又飞快的抬起头,别过脸去,像做错事的孩子,完全没感觉到怀中人嘴角上扬闭着眼偷笑。
当他打碎了父皇那块原本是要给长乐公主李丽质当嫁妆的玉佩,父皇的怒气使他竟不敢承认,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在众人都来不及往后退的情况下站了出来,皇上只是扫了她一眼,轻声说了句,“赐死。”
他后来才知道,当皇上下旨将他父亲杀死,抄他全家时她的心就已经死了,直到进了宫,遇见了他,她才方觉活着的意义。她,是为了他才活着。
他该说她什么?是笨还是傻?
他突然开口,艰难的说道,“晴月走前,说过什么?”
“她只说了两个字,照顾。”杨出云不动声色地说。
“照顾?照顾谁?”他不解地问道。
杨出云没有理他,将孩子放在他脚下,落寞的离去。
李泰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眼眸中充满决绝,好像决定什么事情,大步出了清元宫。
杨出云本没有走远,就在门口徘徊着,看到李泰大步流星般的离去,徒然一惊,也跑了起来,向他追去。怎料他越走越快,她追也追不上,这时已经满头是汗,只能靠在路边喘息着。眼睛却一步不落的跟着他,只见他进了李恪的寝宫,本就悬着的心此时到了嗓子眼,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不顾自己疲惫的身体奋力追去,终于来到他寝宫的门口,却见李泰早有准备的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向正在院中赏花的李恪身后刺去。
她只得展开轻功飞到李恪身前,但还是晚了一步,李泰的匕首已经刺了出去,杨出云想都没想就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那匕首不偏不倚的刺入她腹内。
杨出云只觉腹中一阵冰冷,然后是强烈的刺痛,那疼痛使她昏了过去,而这时李恪刚好转过身,下意识的接住她滑落的身体,心中不由大惊,见她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黑发垂直倾下,表情满是痛苦难忍,竟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李恪早就知道李泰来到了他的身后,他原本想在他刺向他的同时抓他个正着,却没想到杨出云竟会替他挡下。
她为什么要救他?她不是对他恨之入骨吗?难道她还……
这些疑问在李恪的脑中反复涌出,他心里仿佛像钟鼓敲响后震惊不断,温香软玉在怀,更使他心乱神秘,直到杨出云的鲜血流到他的手上他才反应过来,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大声门外喊道,“传御医!快去传御医!”
李泰没想到自己刺中的居然会是杨出云,虽然在看到是她时已经收回了一半的力度,但那匕首还是刺入她的体内。匕首从手中滑落,他身子一软摊在地上,福禄已经派人来将他压住,他任由那些侍卫将他的脸按进肮脏的泥土里,今天之内发生的变故都足够使他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