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1895-1967年),原名张心远,安徽省潜山县人,生于江西广信(今上饶地区)。1919年到北京《益世报》当助理编辑。1920年长篇小说《皖江湖》在芜湖《皖江日报》连载。1924年编辑《世界晚报》副刊《夜光》。次年编辑《世界日报》副刊《明珠》。1929年长篇小说《啼笑姻缘》连载于上海《新闻日报》。1938年到重庆,编辑《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建国后,1959年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研究人员。著有散文集《山窗小品》。
五月的北平
能够代表东方建筑美的城市,在世界上,除了北平,恐怕难找第二处了。描写北平的文字,由国文到外国文,由元代到今日,那是太多了,要把这些文字抄写下来,随便也可以出百万言的专书。现在要说北平,那真是一部廿四史,无从说起。若写北平的人物,就以目前而论,由文艺到科学,由最崇高的学者到雕虫小技的绝世能手,这个城圈子里,也俯拾即是,要一一介绍,也是不可能。北平这个城,特别能吸收有学问、有技巧的人才,宁可在北平为静止得到生活无告的程度,他们不肯离开。不要名,也不要钱,就是这样穷困着下去。这实在是件怪事。你又叫我写哪一位才让圈子里的人过瘾呢?
静的不好写,动的也不好写,现在是五月(旧的历法和四月),我们还是写点五月的眼前景物吧。北平的五月,那是一年里的黄金时代。任何树木,都发生了嫩绿的叶子,处处是绿荫满地。卖芍药花的担子,天天摆在十字街头。洋槐树开着其白如雪的花,在绿叶上一球球的顶着。人家院落里,随处可见。柳絮飘着雪花,在冷静的胡同里飞。枣树也开花了;在人家的白粉墙头,送出兰花的香味。北平春季多风,但到五月,风季就过去了(今年春季无风)。市民开始穿起夹衣,在不暖的阳光里走。北平的公园,既多又大。只要你有工夫,花不成其为数目的票价,亦可以在锦天铺地、雕栏玉砌的地方消磨一半天。
照着上面所谈,这范围还是太广,像看《四库全书》一样。虽然只成个提要,也觉得应接不暇。让我来缩小范围,只谈一个中人之家吧。北平的房子,大概都是四合院。这个院子,就可以雄视全国建筑。洋楼带花园,这是最令人羡慕的新式住房。可是在北平人看来,那太不算一回事了。北平所谓大宅门,哪家不是七八上下十个院子?哪个院子里不是花果扶疏?这且不谈,就是中产之家,除了大院一个,总还有一两个小院相配合。这些院子里,除了石榴树、金鱼缸,到了春深,家家由屋里度过寒冬搬出来。而院子里的树木,如丁香、西府海棠、藤萝架、葡萄架、垂柳、洋槐、刺槐、枣树、榆树、山桃、珍珠梅、榆叶梅,也都成人家普通的栽植物,这时,都次第的开过花了。尤其槐树,不分大街小巷,不分何种人家,到处都栽着有。在五月里,你如登景山之巅,对北平城作个鸟瞰,你就看到北平市房全参差在绿海里。这绿海就大部分是槐树造成的。
洋槐传到北平,似乎不出五十年。所以这类树,树木虽也有高到五六丈的,都是树干还不十分粗。刺槐却是北平的土产,树兜可以合抱,而树身高到十丈的,那也很是平常。洋槐是树叶子一绿就开花,正在五月,花是成球的开着,串子不长,远望有些象南方的白绣球。刺槐是七月开花,都是一串串有刺,象藤萝(南方叫紫藤),不过是白色的而已。洋槐香浓,刺槐不大香,所以五月里草绿油油的季节,洋槐开花,最是凑趣。
在一个中等人家,正院子里可能就有一两株槐树,或者是一两株枣树。尤其是城北,枣树逐家都有,这是“早子”的谐音,取一个吉利。在五月里,下过一回雨,槐叶已在院子里著上一片绿荫。白色的洋槐花在绿枝上堆着雪球,太阳照着,非常的好看。枣子花是看不见的,淡绿色,和小叶的颜色同样,而且它又极小,只比芝麻大些,所以随便看不见。可是它那种兰蕙之香,在风停日午的时候,在月明如昼的时候,把满院子都浸润在幽静淡雅的境界。假使这人家有些盆景(必然有),石榴花开着火星样的红点,夹竹桃开着粉红的桃花瓣,在上下皆绿的环境中,这几点红色,娇艳绝伦。北平人又爱随地种草本的花籽,这时大小花秧全都在院子里拔地而出,一寸到几寸长的不等,全表示了欣欣向荣的样子。北平的屋子,对院子的一方面,照例下层是土墙,高二、三尺,中层是大玻璃窗,玻璃大得象百货店的货窗相等,上层才是花格活窗。桌子靠墙,总是在大玻璃窗下。主人翁若是读书伏案写字,一望玻璃窗外的绿色,映入眉宇,那实在是含有诗情画意的。而且这样的点缀,并不花费主人什么钱的。
北平这个地方,实在适宜于绿树的点缀,而绿树能亭亭如盖的,又莫过于槐树。在东西长安街,故宫的黄瓦红墙,配上那一碧千株的槐林,简直就是一幅彩画。在古老的胡同里,四五株高槐,映带着平正的土路,低矮的粉墙。行人很少,在白天就觉得其意幽深,更无论月下了。在宽平的马路上,如南、北池子,如南、北长街,两边槐树整齐划一。连续不断,有三、四里之长,远远望去,简直是一条绿街。在古庙门口,红色的墙,半圆的门,几株大槐树在庙外拥立,把低矮的庙整个罩在绿荫下,那情调是肃穆典雅的。在伟大的公署门口,槐树分立在广场两边,好象排列着伟大的仪仗,又加重了几分雄壮之气。太多了,我不能把她一一介绍出来,有人说五月的北平是碧槐的城市,那却是一点没有夸张。
当承平之时,北平人所谓“好年头儿”,在这个日子,也正是故都人士最悠闲舒适的日子。在绿荫满街的当儿,卖芍药花的平头车子整车的花瞢蕾推了过去。卖冷食的担子,在幽静的胡同里叮叮作响,敲着冰盏儿,这很表示这里一切的安定与闲静。渤海来的海味,如黄花鱼、对虾,放在冰块上卖,已是别有风趣。又如乳油杨梅、蜜饯樱桃、藤萝饼、玫瑰糕,吃起来还带些诗意。公园里绿叶如盖,三海中水碧如油,随处都是令人享受的地方。但是这一些,我不能、也不愿往下写。现在,这里是邻近炮火边沿,南方人来说这里是第一线了。北方人吃的面粉,三百多万元一袋;南方人吃的米,卖八万多元一斤。穷人固然是朝不保夕;中产之家虽改吃糙粉度日,也不知道这糙粮允许吃多久。街上的槐树虽然还是碧净如前,但已失去了一切悠闲的点缀。人家院子里,虽是不花钱的庭树,还依然送了绿荫来,这绿荫在人家不是幽丽,乃是凄凄惨惨的象征。谁实为之?孰令致之?我们也就无从问人。《阿房宫赋》前段写得那样富丽,后面接着是一叹:“秦人不自哀!”现在的北平人,倒不是不自哀,其如他们哀亦无益何!
好一座富于东方美的大城市呀,他整个儿在战栗!好一座千年文化的结晶呀,他不断的在枯萎!呼吁于上天,上天无言;呼吁于人类,人类摇头。其奈之何!
【赏析】
“好一座富于东方美的大城市呀,”读过《五月的北平》你不能不由衷地折服于作者的论断:“能够代表东方建筑美的城市,在世界上,除了北平,恐怕难找第二处了。”而关于北平的文字也真是浩如烟海,别的不算,仅自新文学运动以来文人笔下的北京也即可以辑成厚厚的一册,张恨水先生的这篇散文如果并肩其内也许会毫不逊色的吧。
北平之大,北平的花木如此之多,从何写起?作者打个比方:“象看《四库全书》一样。虽然只成个提要,也觉得应接不暇。”话虽如此,作者还是不能不或前或后地随手涂染五月的北平:卖芍药的平头车子整车的花瞢蕾推过去,卖冷食的担子敲着冰盏儿,渤海的海鲜放在冰块上极富有趣味,三海中水碧如油,北城的枣子也氤氲了兰蕙的清香……凡此种种。之后,作者把焦距对准了北平的四合院与碧槐。这种写法犹如影视中全景、中景、近景、特写,然后回摇。北京的国槐——槐族的一种,如今已被评为市树,北京的四合院也几乎成为古董,可见前人并不糊涂,即令在四十年以前,也还是和今人沟通,而今人也终于明白了点事理。
《北平的五月》其实是采取了平铺直叙的手法,虽然其中有些变化,然基调未变。这种手法最难,人们常说散文是最无技法的东西,往往是针对这类写法的散文而言,而要写好,这就需要作者的学识、机趣、功力和深厚的生活阅历。当然还要依靠作者摹写事物的语言如:“在古庙门口,红色的墙,半圆的门,几株大槐在庙外拥立,把低矮的庙整个罩在绿荫下,那情调是肃穆典雅的。”朴素形象又充满生趣。
此文虽为言景之文,但结尾数句不啻皮里阳秋、信笔寄讽,点题在有意与无意之间,言已尽而意无穷。关于此文的写作背景,黄萍荪先生曾有文介绍说:“1948年,我在上海编《子曰》丛刊,慧剑时亦寓沪,恨水居平。通过慧剑,约恨水为《子曰》写稿。虽然他每天要应近十家报刊撰连载,但还是从百忙中抽暇寄我以《五月的北平》。不幸的是,这期杂文中有与当时政局扦格的一篇,刊物已到了望平街,被检查官突击抽查,以‘莠言乱政’,扣而不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五月的北平》只能留给编者自我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