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1895-1976年),原名林和乐、林玉堂,笔名宰我、岂青。生于福建龙溪县坂仔村。1912年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文科。1916年毕业后,于清华大学教英语。1919年秋,赴美国入哈佛大学研究语言学,后转德国莱比锡大学专攻语言学。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任教。1938年旅居法国,后去美国,1966年回台湾省定居,1976年病逝于香港。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有不为斋文集》等。
《有不为斋文集》收文五十五篇,现辑入“中国现代散文名家名作原版库”,1993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
有不为斋文集
说避暑之益
我新近又搬出分租的洋楼,而住在人类所应住的房宅了。十月前,当我搬进去住洋楼的分层时,我曾经郑重的宣告,我是生性不喜欢这种分租的洋楼的。那时我说我本性反对住这种楼房,这种楼房是预备给没有小孩而常住在汽车不住在家里的夫妇住的,而且说,除非现代文明能够给人人一块宅地,让小孩去翻筋斗捉蟋蟀弄得一身肮脏痛快,那种文明不会被我所看重。我说明所以搬去住那所楼层的缘故,是因那房后面有一片荒园,有横倒的树干,有碧绿的池塘,看出去是枝叶扶疏,林鸟纵横,我的书窗之前,又是夏天绿叶成荫冬天子满枝。在上海找得到这样的野景,不能不说是重大的发现,所以决心租定了。现在我们的房东,已将那块园地围起来,整理起来,那些野树已经栽植的有方圆规矩了,阵伍也渐渐整齐了,而且虽然尚未砌出来星形八角等等的花台,料想不久总会来的。所以我又搬出。
现在我是住在一所人类所应住的房宅,如以上所言。宅的左右有的是土,足踏得土,踢踢瓦砾是非常快乐的,我宅中有许多青蛙蟾蜍,洋槐树上的夏蝉整天价的鸣着,而且前晚发见了一条小青蛇,使我猛觉我已成为归去来兮的高士了。我已发现了两种的蜘蛛,还想到城隍庙去买一只龟,放在园里,等着看龟观蟾蜍吃蚊子的神情,倒也十分有趣。我的小孩在这园中,观察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至理,总比在学堂念自然教科书,来得亲切而有意味。只可惜尚未找到一只壁虎。壁虎与蜘蛛斗起来真好看啊!……我还想养只鸽子,让它生鸽蛋给小孩玩。所以目前严重的问题是有没有壁虎?假定有了,会不会偷鸽蛋?
由是我想到避暑的快乐了。人家到那里去避暑的可喜的事,我家里都有了。平常人不大觉悟,避暑消夏旅行最可纪的事,都是那里曾看到一条大蛇,那里曾踏着壁虎或蝎子的尾巴。前几年我曾到过莫干山,到现在所记得可乐的事,只是在上山路中看见石龙子的新奇式样,及曾半夜里在床上发见而且用阿摩尼亚射杀一只极大的蜘蛛,及某晚上曾由右耳里逐出一支火萤。此外便都忘记了。在消夏的地方,谈天总免不了谈到大虫的。你想,在给朋友的信中,你可以说“昨晚归途中,遇见一条大蛇,相觑而过,”这是多么称心的乐事。而且在城里接到这封信的人,是怎样的羡慕。假定他还有点人气,阅信之余,必掷信慨然而立曰:“我一定也要去。我非请两星期假不可,不管老板高兴不高兴!”自然,这在于我,现在已不能受诱惑了,因为我家里已有了蛇,这是上海人家里所不大容易发见的。
避暑还有一种好处,就是可以看到一切的亲朋好友。我们要去避暑旅行时,心里总是想着:“现在我要去享一点清福,隔绝尘世,依然故我了。”弦外之音,似乎是说,我们暂时不愿揖客,鞠躬,送往迎来,而想去做自然人。但是这不是真正避暑的理由,如果是,就没人去青岛牯岭避暑了。或是果然是,但是因为船上就发现你的好友陈太太,使你不能达到这个目的。你在星期六晚到莫干山,正在黄昏外出散步,忽然背后听见有人喊着:“老王!”你听见这样喊的时候,心中有何种感觉,全凭你自己。星期日早,你星期五晚刚见到的隔壁潘太太同她的一家小孩,也都来临了。星期一下午,王太太也翩然莅临了。星期二早上,你出去步行,真真出乎意外,发见何先生何太太也在此地享隔绝尘世的清福。由是你又请大家来打牌,吃冰淇淋,而陈太太说:“这多么好啊。正同在上海一样,你想是不是?”换句话说,我们避暑,就如美国人游巴黎,总要在l’opera前面的一家咖啡馆,与同乡互相见面。据说montmartre有一家饭店,美国人游巴黎,非去赐顾不可,因为那里可以吃到真正美国的炸团饼。这一项消息,Anit女史早已在《碧眼儿日记》郑重载录了。
自然,避暑还有许多益处。比方说,你可以带一架留声机,或者同居的避暑家总会带一架,由是你可以听到年头到年底所已听惯的乐调,如《璇宫艳舞》、《丽娃·栗妲》之类。还有一样,就是整备行装的快乐高兴。你跑到永安公司,在那里思量打算,游泳表是淡红的鲜艳,还是浅绿的淡素,而且你如果是卢骚、陶渊明的信徒,还须考虑一下:短统的反翻口袜,固然凉爽,如鱼网大花格的美国“开索”袜,也颇肉感,有寓露于藏之妙,而且巴黎胭脂,也是“可的”的好。因为你不擦胭脂,总觉得不自然,而你到了山中避暑,总要得其自然为妙。第三样,富贾,银行总理,要人也可以借这机会,带几本福尔摩斯小说,看看点书。在他手不释卷躺在藤椅上午睡之时,有朋友叫醒他,他可以一面打哈一面喃喃的说,“啊!我正在看一点书。我好久没看过书了。”第四样益处,就是一切家庭秘史,可在夏日黄昏的闲话中流露出来。在城里,这种消息,除非由奶妈传达,你是不容易听到的。你听见维持礼教乐善好施的社会中坚某君有什么外遇,平常化装为小商人,手提广东香肠工冬工冬跑入弄堂来找他的相好,或是何老爷的丫头的婴孩相貌,非常像何老爷。如果你为人善谈,在两星期的避暑期间,可以听到许多许多家庭秘史,足做你回城后一年的谈助而有余。由是我们发现避暑最后一样而最大的益处,就是——可以做你回城后交际谈话上的题目。
要想起来,避暑的益处还有很多。但是以所举各点,已经有替庐山青岛饭店做义务广告的嫌疑了。就此搁笔。
【赏析】
这篇文章共有六段,但前两段中只字未提避暑,这种写法是作者的名作之疵呢?还是有顺其自然的道理?
开篇先写住房问题,在其中凸现出作者所看重的是那种不雕饰的天然景致,作者拥有的是一份欣赏城市中的荒原的避世心境。他以轻松而富于想象的文字提到了蜘蛛、龟、壁虎和鸽子,而且使陈述句、感叹句与疑问句相交错,富于变化的两段文字为“避暑”题目的提出奠定了基础。
林语堂写了避暑的诸多益处,如与野生动物共生存、看到亲朋好友等等,在逐项罗列中显示出讽刺的锋芒,在一本正经的细致描述中充满了调侃和反讽。在他所描述的诸种避暑场景中,城市生活的节奏与习惯被带入另一个场景,但本质未变,即虚荣、官僚气、嘈杂、大惊小怪、装腔作势,人们在这里非但没有回归大自然,脱下令人疲倦的司空见惯的面具,而是将这些旧习集中上演,在大自然中极力去营造一种熟悉而无新意的场景。总结起来,避暑之益仅益在将城市生活老调重弹,多一些毫无内心体验的谈资。
林语堂的散文以幽默著称,但这种幽默不是剑拔弩张、得理不饶人,而是冲淡轻快的。在看透了本质的虚无后,无所挂碍,不忸怩作道学丑态,亦不求士大夫之喜誉,更不是为博庸人之欢心,这种幽默是自然流溢而出的,这种讽刺是智慧学者型的。
此文中的幽默源于对被歪曲了本意的避暑的批判,大家趋之若鹜的避暑带来的只是熟悉的场景和熟悉的人和话题,千里迢迢奔赴的是一个充满熟悉面孔的侃局和游戏,这是自欺欺人的避暑,都市人的粗鄙与乏味由此可见,而真正的大自然却无从被发现。
仔细分析文章结构,会发现前两段与后半部分构成鲜明的对比,前者是身在都市心系自然,后者则是奔赴自然而心浮于都市。作者在此揭示出重要的是人心的体验,这体验超越时间与空间,不是华丽的形式可以轻易获得的。这个命题的提出是有洞见性的。它将对人间万物的感受诉诸内心,从而使人去发现那些潜在于身边的美与情趣,这才是人生与艺术的永恒联系。那种只看形式而忽略了人的精神的超越性的作法只是舍本逐末。这样,在幽默的絮语散谈之外,本文又有一层非常严肃的意义。
这篇文章的情节全部来源于日常生活的琐事,这也反应了作者所提倡的那种善于发现并将生活艺术化的主张。用幽默将生活际遇点拨,并使之富于深度和新意,此当显示了林语堂的功力。
我的戒烟
凡吸烟的人,大部曾在一时糊涂,发过宏愿,立志戒烟,在相当期内与此烟魔决一雌雄,到了十天半个月之后,才自醒悟过来。我有一次也走入歧途,忽然高兴戒烟起来,经过三星期之久,才受良心责备,悔悟前非。我赌咒着,再不颓唐,再不失检,要老老实实做吸烟的信徒,一直到老耄为止。到那时期,也许会听青年会俭德会三姑六婆的妖言,把它戒绝,因为一人到此时候,总是神经薄弱,身不由主,难代负责。但是意志一日存在,是非一日明白时,决不会再受诱惑。因为经过此次的教训,我已十分明白,无端戒烟断绝我们灵魂的清福,这是一件亏负自己而无益于人的不道德行为。据英国生物化学名家夏尔登Haldane教授说,吸烟为人类有史以来最有影响于人类生活的四大发明之一。其余三大发明之中,记得有一件是接猴腺青春不老之新术。此是题外不提。
在那三星期中,我如何的昏迷,如何的懦弱,明知于自己的心身有益的一根小小香烟,就没有胆量,取来享用,说来真是一段丑史。此时事过境迁,回想起来,倒莫明何以那次昏迷一发发到三星期。若把此三星期中之心理历程细细叙述起来,真是罄竹难书。自然,第一样,这戒烟的念头,根本就有点糊涂。为什么人生世上要戒烟呢?这问题我现在也答不出。但是我们人类的行为,总常是没有理由的,有时故意要做做不该做的事,有时处境太闲,无事可作,故意降大任于己身,苦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把自己的天性拂乱一下,预备做大丈夫罢?除去这个理由,我想不出当日何以想出这种下流的念头。这实有像陶侃之运甓,或是像现代人的健身运动——文人学者无柴可剖,无水可吸,无车可拉,两手在空中无目的的一上一下,为运动而运动,于社会工业之生产,是毫无贡献的。戒烟戒烟,大概就是贤人君子的健灵运动罢。
自然,头三天,喉咙口里,以至气管上部,似有一种怪难堪似痒非痒的感觉。这倒易办。我吃薄荷糖,喝铁观音,合法国顶上的补喉糖片。三天之内,便完全把那种怪痒克复消灭了。这是戒烟历程上之第一期,是纯粹关于生理上的奋斗,一点也不足为奇。凡以为戒烟之功夫只在这点的人,忘记吸烟魂灵上的事业;此一道理不懂,根本就不配谈吸烟。过了三天,我才进了魂灵战斗之第二期。到此时,我始恍然明白,世上吸烟的人,本有两种,一种只是南郭先生之徒,以吸烟跟人凑热闹而已。这些人之戒烟,是没有第二期的。他们戒烟,毫不费力。据说,他们想不吸就不吸,名之为“坚强的意志”。其实这种人何尝吸烟?一人如能戒一癖好,如卖掉一件旧服,则其本非癖好可知。这种人吸烟,确是一种肢体上的工作,如刷牙,洗脸一类,可以刷,可以不刷,内心上没有需要,魂灵上没有意义的。这种人除了洗脸,吃饭,回家抱孩儿以外,心灵上是不会有所要求的,晚上同俭德会女会员的太太们看看伊索寓言也就安眠就寝了。辛稼轩之词,王摩诘之诗,贝多芬之乐,王实甫之曲是与他们无关的。庐山瀑布还不是从上而下的流水而已?试问读稼轩之词,摩诘之诗而不吸烟,可乎?不可乎?
但是在真正懂得吸烟的人,戒烟却有一问题,全非俭德会男女会员所能料到的。于我们这一派真正吸烟之徒,戒烟不到三日,其无意义,与待已之刻薄,就会浮现目前。理智与常识就要问:为什么理由,政治上、社会上、道德上、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一人不可吸烟,而故意要以自已的聪明意志,违背良心,戕贼天性,使我们不能达到那心旷神怡的境地?谁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满,意到神飞,胸襟豁达,锋发韵流,方有好文出现,读书亦必能会神会意,胸中了无窒碍,神游其间,方算是读。此种心境,不吸烟岂可办到?在这兴会之时,我们觉得伸手拿一枝烟乃惟一合理的行为;若是把一块牛皮糖塞入口里,反为俗不可耐之勾当。我姑举一两件事为证。
我的朋友B君由北平来沪。我们不见面,已有三年了。在北平时,我们是晨昏时常过从的,夜间尤其是吸烟瞎谈文学、哲学、现代美术以及如何改造人间宇宙的种种问题。现在他来了,我们正在家里炉旁叙旧。所谈的无非是在乎旧友的近况及世态的炎凉。每到妙处,我总是心里想伸一只手去取一枝香烟,但是表面上却只有立起而又坐下,或者换换坐势。B君却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口的吞云吐雾,似有不胜其乐之概。我已告诉他,我戒烟了,所以也不好意思当场破戒。话虽如此,心坎里只觉得不快,嗒然若有所失。我的神志是非常清楚的。每回B君高谈阔论之下,我都能答一个“是”字,而实际上却恨不能同他一样的兴奋倾心而谈。这样畸形的谈了一两小时,我始终不肯破戒,我的朋友就告别了。论“坚强的意志”与“毅力”我是凯旋胜利者,但是心坎里却只觉得怏怏不乐。过了几天,B君途中来信,说我近来不同了,没有以前的兴奋,爽快,谈吐也大不如前了,他说或者是上海的空气太恶浊所致。到现在,我还是怨悔那夜不曾吸烟。
又有一夜,我们在开会,这会按例每星期一次。到时聚餐之后,有人读论文,作为讨论,通常总是一种吸烟大会。这回轮着C君读论文。题目叫做《宗教与革命》,文中不少诙谐语。在这种扯谈之时,室内的烟气一层一层的浓厚起来,正是暗香浮动奇思涌发之时。诗人H君坐在中间,斜躺椅上,正在学放烟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诗意也跟着一层一层上升,其态度之自若,若有不足为外人道者。只有我一人不吸烟,觉得如独居化外,被放三危。这时戒烟越看越无意义了。我恍然觉悟,我太昏迷了。我追想搜索当初何以立志戒烟的理由,总搜寻不出一条理由来。
此后,我的良心便时起不安。因为我想,思想之贵在乎兴会之神感,但不吸烟之魂灵将何以兴感起来?有一下午,我去访一位洋女士。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烟,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颇有神致。我觉得醒悟之时到了。她拿烟盒请我。我慢慢的,镇静的,从烟盒中取出一枝来,知道从此一举,我又得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