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顺理成章提出:“为什么这样的要结缘的呢?”回答是:“我想,这或者由于不安于孤寂的缘故吧”。这是全文的点“意”之笔,却说得如此婉转而留有余地,这正是周作人非绝对化的相对思维方式所致。但周作人的“意思”也是明确的:这是一种“人生的孤寂”,是“人”所难以避免的。话说到这里,才缓缓道出关于“人”的本性的一番思考:“人是喜群的,但他往往在人群中感到不可堪的寂寞,有如在庙会时挤在潮水般的人丛里,特别像是一片树叶,与一切绝缘而孤立着”。这里显示着对“人”的内在矛盾的一种把握:“人”既是群体的,又是个体的;前者使他(们)本能地“爱群”,产生“结缘”的欲求,后者则引发出“与一切绝缘”的“孤立”(孤独)感。而“人群中”的“不可堪的寂寞”这一生命体验、心理感受则将前述源于人的本性的内在矛盾强化与诗化了。尤其是这种充满矛盾与痛苦的诗情得到了仪式化的外在表现,即如周作人所说,用“结缘豆”的“仪式”“来施行拔除”,连“豆”(与烧饼)也成了“圣餐的面包葡萄酒似的一种象征”,“寄存着深重的情意”:这样,“结缘豆”的宗教民俗就从人的本性上得到了一种诗意的解释;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周作人对人性的发现。
这同时是一种自我发现。于是,“内核”剥出以后,又有了一点余文:周作人说他是“以小文章”代“念佛拈豆”,也就是说,他的写文章不过是“不甘寂寞”,借此“结点缘罢了”。这说的是老实话。周作人曾在《自己的园地》序言里说过,他是“因寂寞,在文学上寻求安慰,(才)夹杂读书,胡乱作文”的。这种寂寞感,更确切地说,这种“在人群中”所感到的“不可堪的寂寞”,对于周作人是刻骨铭心的,甚至可以说,是他心灵深处最基本的生命体验和心’理积淀,并且构成了他的一切活动(无论读书还是写作)的原动力。这位苦雨斋老人,正是在与“想像的友人”(包括古人)的“文字缘”中找到了自我与人世间的“微末情分”,而于孤寂中感受到生命的淡淡喜悦。这是自有一种动人之处的。
故乡的野菜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从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
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名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们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赏析】
周作人是一位颇重雅趣的作家,然他笔下的雅趣往往脱胎于野趣,《故乡的野菜》即是—个鲜明的印证。在这篇散文里,作者不惮其烦地绍介了习见于故乡的荠菜、马兰头、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紫云英,它们的形状、颜色与用途,以及围绕它们而展开的浙东民俗。而文中引述的“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黄花麦果韧结结,关得大门自要吃: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野趣也真沸沸十足。这正如周作人自己所说:“王阮亭评梦粱录,亦谓其文不雅驯,盖民间生活本来不会如文人学士所期望的风雅,其中不能中意自是难怪,而如实地记述下来,却又可以别有雅趣,但此则别为他们所不知者。”然而如果全部“如实地记述”,大概要夹杂一些恶俗的东西,这就需要作者笔下长眼,要有分寸,要有取舍:“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音乐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与杜鹃的花束。”用笔极其简炼明净,从而传达出作者的审美情趣。由此可以见出,以质朴的语言对民俗的东西忠实地记述,以存野趣;以独特的审美标准去芜存精,是这篇散文以及周作人若干散文化野趣为雅趣的契机之一。还不仅仅如此,周作人往往把浙东的民俗推广到深厚的文化背景里去。《故乡的野菜》虽然只不过千二百字,引文却占据了将近六分之一。其中他征引了明人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顾禄的《清嘉录》,以古证今,把浙东民俗提高到文化史的层次从而古今打成一片。由于作者独特的生活体验,周作人也往往喜欢以东洋的习俗同中土比附印照,譬如说到黄花麦果时即以日本的“御形”做比,“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而在记述紫云英时又引证《俳句大辞典》,充分体现了作者渊懿的学识和丰富的生活经验,从而又把浙东的民俗置于一个横的文化比较的剖面。辛稼轩有词:“春在溪头荠菜花”,庶几可以贴近周作人某些散文以及这篇散文的一种境界。泽泻集
乌篷船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啰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鸟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如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马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吧?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吧。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鸟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薜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儒山下,本来可以给你绍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赏析】
这篇散文采用书信体的形式,以导游者的口吻,向朋友介绍了作者故乡一种富有水乡特色的乌篷船。
故乡在人们心中永远都是亲切和难忘的,而坐乌篷船长大的人,在远离故乡后,在电车、汽车、人力车的交织而成的闹市中,是会时时回想故乡那宁静安闲的景致和悠然徐行的乌篷船。作者的思乡之情寄寓在乌篷船上,他那支笔仿佛领读者们走上了乌篷船。先是介绍了乌篷船的种类及结构,大的叫“四明瓦”,小的叫“脚划船”,中型的叫“三明瓦”,并从船的外形、装饰、构造中说明“三明瓦”的好处。接着他又以自己坐乌篷船特有的感受,叙述由船中所见到的沿岸风光,“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还有许多著名的景点:鉴湖、贺家池、壶觞、兰亭。接下来又充满诗意地写道:“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至于在船上可看、可睡、又可饮酒,这真真是“理想的行乐法”,不用说更令文人雅士们心驰神往。
《乌篷船》写于1926年,这是周作人创作观转变的时期,从提倡为人生而艺术的现实主义文学观转向表现性灵、闲适。这篇作品便可见这种转变的迹向,朴素自然,信笔所至,舒徐自如,格调平和冲淡,具有浓郁的乡土风味,至于文中流露的闲适隐逸的情趣,又体现出作者所提倡并取得较大成就的小品文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