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雨天的书》,有一个感慨:一些平平常常、琐琐屑屑的事,诸如野菜、鸟声、苦雨、喝茶乃至苍蝇等等,到作者笔下皆可妙笔生花、点铁成金。就以喝茶而言,这是平常人天天少不了的最平常不过的事,当然,喝茶有学问,甚至有大学问,所以也很可以写出一篇大文章来。但周作人并没有在他的文章中卖弄学问——要是如此,岂不俗矣哉!他只是平平常常讲述他喝茶的体会。就像他正和你促膝闲谈,就像面前就放着一杯茶,他和你一面品茶,一面闲聊着茶道、茶食以及他的故乡有关喝茶的民俗风情。听着听着,在不知不觉间你就给吸引住了,沉浸到喝茶所特有的氛围之中……
作者只是在讲喝茶吗?是,又似乎不是。说是,因为他确乎在讲喝茶;说不是,因为他让你咀嚼到一种喝茶以外的东西,甚至品味到某种他所追求的人生境界。他对你说:“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你由此能体会到喝茶其实有两种:一种是纯粹功利性的喝茶,目的只在于解渴;一种则是审美的、文化的活动了。作者说茶道的意思,是“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这是升华到一种审美境界和哲学境界了。作者又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再对照他在《雨天的书·自序一》中说的:“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自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这恐怕不仅是一种审美境界,也是作者所倾心的一种人生境界了。
喝茶喝出审美境界和人生境界,当然并非只有周作人是如此。明人张岱在他的《陶庵梦忆》中也有一篇讲喝茶的文章:《阂老子茶》,作者因慕闵老子茶之名而专访,闵“导至一室,明窗净几,瓶溪壶成宣窑瓷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瓷瓯无别而香气逼人”,此等境界,正该是周作人所赞赏的。张岱在文中所记述的品茶的过程,是地地道道的艺术鉴赏和审美欣赏的过程。我不敢肯定周作人写《喝茶》是否受张岱的影响,但我凭直觉,总感到周的散文中有陶庵的影子。他们的文章风格很接近,《陶庵梦忆》和其他明人小品一样是周爱读的作品。周自己说他作文“只想说自己要说的话”(《雨天的书·自序二》),文章题目都是信手拈来,不论大小,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这也很像陶庵,不过他们也有区别。陶庵老人是因为在明末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巨痛,痛定思痛,大梦惊觉,悟彻人生。这一“悟”才悟出一个“淡”字来。淡泊仕途、淡泊名利,一切的一切都归于平淡。所以文章也就洗尽铅华,返朴归真。《红楼梦》有诗赞白海棠云:“淡极始知花更艳”。这淡,其实是人生的一种很高的境界。
周作人也追求平和冲淡的风格,但他并没有张岱那种梦醒以后的彻悟,也不像张岱的文章那样始终充溢着故国之思,他所追求的“平淡”的背后,多半有“闲适”的影子。“闲”就是闲情吧。他曾说他特别喜欢“雨天的书”这个题目。因为在这种天气,“想要做点正经的工作,心思散漫,……只好随便写一两行,并无别的意思,聊以对付这雨天的气闷光阴罢了。”(《雨天的书·自序一》)这就是一种闲情吧。“适”的含义比较多,自在、舒适等等,当是题中应有之义。我们在《喝茶》中不难体味出作者那种闲适的情性和他醉心其间的闲适的人生境界。他的“平和冲淡”多半出之于这种闲适的情性,这和陶庵老人因家国巨痛而悟彻人生,就有天渊之别了。
结缘豆
范寅《越谚》卷中风俗门云:
“结缘,各寺庙佛生日散钱与丐,送饼与人,名此。”敦崇《燕京岁时记》有“舍缘豆”一条云:
“四月八日,都人之好善者取青黄豆数升,宣佛号而拈之,拈毕煮熟,散之市人,谓之舍缘豆,预结来世缘也。谨按《日下旧闻考》,京师僧人念佛号者辄以豆记其数,至四月八日佛诞生之辰,煮豆微撒以盐,邀人于路请食之以为结缘,今尚沿其旧也。”刘玉书《常谈》卷一云:
“都南北多名刹,春夏之交,士女云集,寺僧之青头白面而年少者着鲜衣华履,托朱漆盘,贮五色香花豆,蹀躞于妇女襟袖之间以献之,名曰结缘,妇女亦多嬉取者。适一僧至少妇前奉之甚殷,妇慨然大言日,良家妇不愿与寺僧结缘。左右皆失笑,群妇赧然缩手而退。”
就上边所引的话看来,这结缘的风俗在南北都有,虽然情形略有不同。小时候在会稽家中常吃到很小的小烧饼,说是结缘分来的,范啸风所说的饼就是这个。这种小烧饼与“洞里火烧”的烧饼不同,大约直径一寸高约五分,馅用椒盐,以小皋步的为最有名,平常二文钱一个,底有两个窟窿,结缘用的只有一孔,还要小得多,恐怕还不到一文钱吧。北京用豆,再加上念佛,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二十年来不曾见过有人拿了盐煮豆沿路邀吃,也不听说浴佛日寺庙中有此种情事,或者现已废止亦未可知,至于小烧饼如何,则我因离乡里已久不能知道,据我推想或尚在分送,盖主其事者多系老太婆们,而老太婆者乃是天下之最有闲而富于保守性者也。
结缘的意义何在?大约是从佛教进来以后,中国人很看重缘,有时候还至于说得很有点神秘,几乎近于命数。如俗语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又小说中狐鬼往来,末了必云缘尽矣,乃去。敦礼臣所云预结来世缘,即是此意。其实说得浅淡一点,或更有意思,例如唐伯虎之三笑,才是很好的缘,不必于冥冥中去找红绳缚脚也。我很喜欢佛教里的两个字,曰业曰缘,觉得颇能说明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仿佛与遗传及环境相似,却更带一点儿诗意。日本无名氏诗句云:
“虫呵虫呵,难道你叫着,业便会尽了么?”这业的观念太是冷而且沉重,我平常笑禅宗和尚那么超脱,却还挂念腊月二十八,觉得生死事大也不必那么操心,可是听见知了在树上喳喳地叫,不禁心里发沉,真感得这件事恐怕非是涅槃是没有救的了。缘的意思便比较的温和得多,虽不是三笑那么圆满也总是有人情的,即使如库普林在《晚间的来客》所说,偶然在路上看见一只黑眼睛,以至梦想颠倒,究竟逃不出是春叫猫儿猫叫春的圈套,却也还好玩些。此所以人家虽怕造业而不惜作缘欤?若结缘者又买烧饼煮黄豆,逢人便邀,则更十分积极矣,我觉得很有兴趣者盖以此故也。
为什么这样的要结缘的呢?我想,这或者由于不安于孤寂的缘故吧。富贵子嗣是大众的愿望,不过这都有地方可以去求,如财神送子娘娘等处,然而此外还有一种苦痛却无法解除,即是上文所说的人生的孤寂。孔子曾说过,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人是喜群的,但他往往在人群中感到不可堪的寂寞,有如在庙会时挤在潮水般的人丛里,特别像是一片树叶,与一切绝缘而孤立着。念佛号的老公公老婆婆也不会不感到,或者比平常人还要深切吧,想用什么仪式来施行拔除,列位莫笑他们这几颗豆或小烧饼,有点近似小孩们的“办人家”,实在却是圣餐的面包葡萄酒似的一种象征,很寄存着深重的情意呢。我们的确彼此太缺少缘分,假如可能实有多结之必要,因此我对于那些好善者着实同情,而且大有加入的意思,虽然青头白面的和尚我与刘青园同样的讨厌,觉得不必与他们去结缘,而朱漆盘中的五色香花豆盖亦本来不是献给我辈者也。
我现在去念佛拈豆,这自然是可以不必了,姑且以小文章代之耳。我写文章,平常自己怀疑,这是为什么的:为公乎,为私乎?一时也有点说不上来。钱振锽《名山小言》卷七有一节云:
“文章有为我兼爱之不同。为我者只取我自家明白,虽无第二入解,亦何伤哉,老子古简,庄生诡诞,皆是也。兼爱者必使我一人之心共喻于天下,语不尽不止,孟子详明,墨子重复,是也。《论语》多弟子所记,故语意亦筒,孔子诲人不倦,其语必不止此。或怪孔明文采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陈寿以为亮所与言尽众人凡士云云,要之皆文之近于兼爱者也。诗亦有之,王孟闲适,意取含蓄,乐天讽谕,不妨尽言。”这一节话说得很好,可是想拿来应用却不很容易,我自己写文章是属于那一派的呢?说兼爱固然够不上,为我也未必然,似乎这里有点儿缠夹,而结缘的豆乃仿佛似之,岂不奇哉。写文章本来是为自己,但他同时要一个看的对手,这就不能完全与人无关系,盖写文章即是不甘寂寞,无论怎样写得难懂,意识里也总期待有第二人读,不过对于他没有过大的要求,即不必要他来做喽罗而已。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岂必要索厚赏,来生以百豆报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见时好生看待,不至伥伥来去耳。古人往矣,身后名亦复何足道,唯留存二三佳作,使今人读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之所能留赠后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几颗豆豆,吃过忘记未为不可,能略为记得,无论转化作何形状,都是好的,我想这恐怕是文艺的一点效力,他只是结点缘罢了。我却觉得很是满足,此外不能有所希求,而且过此也就有点不大妥当,假如想以文艺为手段去达别的目的,那又是和尚之流矣,夫求女人的爱亦自有道,何为舍正路而不由,乃托一盘豆以图之,此则深为不佞所不能赞同者耳。
【赏析】
读《结缘豆》,犹如剥豆,一层层地剥开,方显出内核。
照例地谈风俗,照例地作“文抄公”,而且一气连抄三条,从南方的《越谚》,到北方的《燕京岁时记》,以至于《常谈》的综述,自会给读者以强烈印象:“这结缘的风俗在南北都有”。然后用小时吃小烧饼的经验加以证实,然后轻轻一点:“北京用豆,再加上念佛,觉得很有意思”,不知不觉间,民俗之外,又有了宗教,读者的注意力自然转向对其背后的“意思”的思考。——此为第一层。
顺着读者的思路,自自然然地提出:“结缘的意义何在?”这才款款点出佛教的两个基本概念:“曰业曰缘”,并加以现代的解释:“仿佛与遗传及环境相似”,却又加上一句:“却更带一点儿诗意”。这哲理中的诗意正是东方宗教哲学的特色与精髓,也是周作人所真正属意所在。同样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作者的主体意识浸入了客观叙述之中。于是引述了日本无名氏的诗句:“虫呵虫呵,难道你叫着,业便会尽了么?”之后,又反复申说自己的内心感受,强调“业”使人“心里发沉”,“缘”则“比较的温和得多”,而又别有一番“人情”在。这样,又在不知不觉之间,引出了“结缘豆”这一具有宗教意味的民俗背后的人性、人情。——这是第二层,显然已逼近“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