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上午学校有课,所以他只在下午和晚上出来干活儿。他每天下午两点钟去烤鸡店取了一车鸡,将它们送到分布在两个区的14个代售点。活儿不累,就是路远,再加上送货的机动三轮车不让上主干道,得绕着交警走,所以挺耗时间。但烤鸡的销售时间主要集中在傍晚前后,所以他的活儿,必须在下午5点前全部结束。
现在车上的鸡已经没多少了,再去两个代售点,就完事了。这时电话响,是张国文从大沙湾打来的。
“傅凯你在哪儿了,哥们求你了,赶紧过来救命吧。”张国文的语调很夸张。
傅凯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
“比基尼,到处都是比基尼,哥们半个小时前开始喷血,到这会儿血还没止住。现在只有求你了,赶紧过来替哥们分担几个……”
傅凯哑然一笑,已经想到了那帮朋友在海边嬉戏的画面。
“哥们儿挺住,你的血就得你自个儿喷,别人想帮都帮不上。不过我答应你,如果你真熬不过今晚了,兄弟一定过去替你收尸。就算落个铺张浪费的坏名声,也得给你把后事办得风风光光的。”傅凯说。
“别呀,我哪能丢下哥几个自己享福去。傅凯,刚才和滕飞徐歌,还有宗婷颜怡说到你了,大家谴责了你近期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都劝你赶紧回到组织温暖的怀抱。”
傅凯沉默了一下,心中有些暖意:“国文,跟大伙儿说,我这不是忙吗。”
“忙个屁,你这就是托辞。我可告诉你,他们几个已经在秘密筹划批斗会了,天上地下,能想到的损招儿无所不用。到时候抹眼泪,你可别怪哥们儿没跟你通过气。”
“谢谢。”傅凯挺认真地说。
“你是傅凯吗,几天没见怎么转了性子。”他这边一客气,那边张国文还不习惯了,“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比基尼们又过来了,我接茬喷血去。”
挂了电话,有片刻的失神。再骑电动三轮车驶在路上,脑子里便有些凌乱的画面。如果有一天回忆校园时光,记忆里必定少不了那帮朋友。他会庆幸在自己年少轻狂的时候,能结识那么一帮臭味相投的朋友,因为他们,记忆才缤纷。
但是,现在他必须离得他们远些,大家都在为那笔债务而辛苦地赚钱,那全是自己的过错——如果那一晚,自己不坐那辆公交车,那么,一切都会改变。
在这个暑期之前,大家也或多或少在学校里做些赚钱的事情,滕飞和徐歌带人扎营,他和张国文倒腾些东西来卖,但那全是兴趣,不在于赚多赚少,只乐于赚钱的过程。现在当然已经不同,赚钱已经成为每个人背上沉重的包袱。
既然自己是肇事者,既然有幸这帮朋友能够帮自己分担,那么,他要做的,就是比别人加倍付出,去赚更多的钱。只有那样,他在将来的日子里,才能坦然出现在朋友们的身边。
终于送完了烤鸡,回袁记烤鸡总部送车。
说是总部,其实就是城北老区的一幢老宅。傅凯轻车熟路在小巷里穿梭,但今天未到老宅前,车先停下。
老宅前围了好多人,还有车。有人便衣,有人穿着制服。制服好几种样式。
袁记烤鸡因卫生条件不合格,生产出售变质烤鸡,被工商公安等机关联合查封了。事情起因是有人吃了袁记烤鸡被送进了医院。
天黑后,人都走了,傅凯找老板要工钱。老板只给了一半:“这种倒霉的事儿,摊我身上,我也没办法。”
傅凯不从,坚决要全款。老板说:“钱没有,烤鸡还有不少,拿吧,抵工资。”
傅凯眼珠转一下,说:“烤鸡不要,你要不给钱,我就拿车。”
老板瞪眼:“你敢!”转瞬一想,叹口气:“那车也快散架了,你想要,就拿去吧。”
傅凯出门,把机动三轮车后面的不干胶招贴画撕了,骑上,离开。
海边夜晚,寂静中,还有波涛和学生们嬉戏的喧闹。
投影幕布上,是卡拉OK点唱的画面,俩学生拿着麦克风唱歌,其余学生围着堆篝火,或追逐或扭着身子舞蹈。远处影影绰绰,有情侣并肩时隐时现。
滕飞、徐歌和张国文,三张椅子坐在海边,每人手里拎个啤酒瓶,喝酒聊天,拍蚊子。后面有动静,回头,宗婷和颜怡挽着胳膊走来。俩人都换了衣服,头发湿漉漉的,显然刚洗过澡。
宗婷把一个喷嘴花露水递过来:“赶紧喷点。”
“我们要不来,你们就成养蚊子专业户了。”颜怡调笑道。
三个男生赶紧接过来,往胳膊腿上一阵狂喷。张国文道:“我就说得把宗婷和颜怡带上吧,关键时候还得看她们的。心多细,赶明找媳妇,就得照她们俩那标准来找。”
徐歌笑:“干吗按她们的标准呀,她们俩还都单着呢,要拿就拿原装的,克隆的不要。”
张国文连连点头,作恍悟状:“还真是,我怎么就把她俩给忘了。”踱到宗婷面前,还没说话,宗婷巴掌先拍他身上去。张国文趁势抓住宗婷的手,夸张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摇摇头,松手,“考虑到安全问题,宗婷我就不考虑了。宗婷你也别伤心,更不能对生活失去希望,忘了哥吧,哥就是个传说。”
宗婷做如释重负状:“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张国文转身冲着颜怡,打量的时间挺长,颜怡被他瞧得有些发毛:“张国文,今天你就发发慈悲,把我捎带着,跟宗婷一块儿不考虑了吧。”
“那可不行!”张国文严肃地道,“真想给你面镜子,让你瞧瞧自个儿幽怨的眼神。知道吗,在你的幽怨面前,我终于不打算再逃避了。颜怡,今晚你就放开胆子倾诉,别怕丢人。倾诉的时候最好煽情点,要有让人肝肠寸断那劲儿。倾诉完了,我假装不允,你抱我大腿抹会儿眼泪,我咬咬牙跺跺脚,兴许就能大义凛然地从了你。”
“我呸!”颜怡使劲呸他,“求求你别从了我,大义凛然直接就义得了。你不就义我就得就义,反正今晚咱俩肯定得就义一人。”
张国文摇头叹息:“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你心里头委屈,都怪我,谁让我这两年没正眼瞧过你。别用那幽怨的眼神电我,再电我,我这心就要碎了。”
颜怡抱头做痛不欲生状:“我看我直接就义得了。”她拉着边上捂嘴笑的宗婷,“宗婷你好好瞧瞧,我这眼神哪儿幽怨了。长这么大,幽怨什么样我都没见过。”
滕飞笑道:“不把你说幽怨了,他哪有机会呀。”
“不就要机会吗,至于搞那么复杂的。”颜怡瞪张国文一眼,“今晚就给你个机会,但要看你够不够胆儿。”
张国文挺胸收腹,腰杆儿挺直了:“什么叫够胆儿啊,我往这儿一站,那就是胆儿。”
颜怡点头:“成,大家这么熟了,我也不难为你。你水性咋样,夜游行吗?”
“有‘行’没‘吗’,我打这儿一直游到拦鲨网,俩来回中间不带歇气的。”
颜怡一竖大拇疙瘩:“厉害。不过光游泳太没挑战性了,你得裸游,一丝不挂,光着身子。”
滕飞和徐歌立刻起了一哄,张国文奸笑着往颜怡跟前近了两步:“瞧出来了,你这是垂涎我已久啊,今晚终于逮到机会把心底那点事儿都说出来了。”
颜怡已经笑得弯了腰,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垂涎什么也不敢垂涎你呀。”
“你就招了吧,别逼我使美人计。”张国文往前冲,作势欲扑,“我裸泳你也别闲着,我下水里了,你也别搁岸上站着。打今个儿起,咱俩天上地下,再也不分离了。”
颜怡叫声“妈呀”转身就跑,张国文得意地大笑,一路追了下去。俩人在沙滩上追逐了一会儿,颜怡绕到那帮嬉戏的学生中间,张国文追过去,很快就和那帮学生玩到了一块儿。
这边的徐歌仰头喝光瓶里的啤酒:“张国文和颜怡虽然闹腾了点,但还挺有眼神的。他俩都想到给你俩腾地方了,我也知趣点,走吧。”
宗婷微窘,但却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边上的滕飞一抱拳:“恕不远送。”
徐歌笑笑,拎着酒瓶,走了。
滕飞先坐下,轻声道:“这些日子每天都闹哄哄的,难得有安静的时候。坐吧。”
宗婷依言过去坐下,却有些紧张。这样的时候,她预感到滕飞一定会对她说些什么。风吹过来,暖暖的。涨潮了,涌来的浪花卷过脚踝,凉凉的。宗婷便屈腿抱膝而坐,看海的远处那片黑暗,看黑暗里几盏渔火明明灭灭。
记忆里,好像还从没有和滕飞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独处,坐拥一片海。
许久,俩人都没说话,宗婷忍不住侧目去看滕飞,恰好滕飞也转过头来看她。滕飞笑,宗婷也笑。滕飞说:“知道我刚才想到什么了吗?”
宗婷摇摇头。
滕飞稍停一下,轻声道:“亚丁。”
宗婷身子一紧,蓦然觉得有些力量瞬间在身体里盈荡。如果亚丁是个梦想,那么,这个梦想曾经与她近在咫尺。如果不是傅凯那晚发生的事,也许,现在她已经从亚丁归来。那魂牵梦绕的夏诺多吉垭口上飘扬的经幡,三座神山圣洁的光芒,途中无数虔诚的信徒堆积而成的玛尼堆……宗婷忍不住叹息一声,心中满是怅惘。
“还想去亚丁吗?”滕飞问。
宗婷无语点头。
“我也是。”滕飞道,“再有一年我们就毕业了,我想在正式进入社会开始厮杀前,一定要去一趟亚丁。其实,去亚丁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难,没有那个啤酒厂的赞助,我们照样可以去。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和那边的向导取得了联系。阿独枝,网上最著名的徒步亚丁向导。”
宗婷想了想,立刻便有些兴奋:“如果你去,一定要带上我。”
滕飞笑,盯着她看,不说话。宗婷立刻便明白自己刚才的话一定让滕飞联想到了许多,想替自己辩解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滕飞此刻的笑容,和眼里的期许,让她的心里变得暖暖的,就像这夏夜海边轻拂的海风。
“我们一定会去亚丁的,你和我。”滕飞话里暗示的味道已经很浓了。
宗婷微笑点头。
“我会记住我们今晚的约定。”滕飞笑得灿烂,“这不仅是我们俩的约定,更是我们和亚丁的约定。”
他忽然起身,对着海的方向,大声叫道:“亚丁,等着我们!”
这晚的滕飞看起来很开心,手舞足蹈像个孩子。而宗婷,自从滕飞提及亚丁后,心里一直盈荡着消不去的温暖和激动。她当然知道,这些温暖和激动,除了因为亚丁,还因为面前这个要带她去亚丁的男孩。她还相信,滕飞这晚的开心,也必定不仅仅因为亚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