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雯拎着些吃的回到房间,徐歌还倚坐在床头抽烟。虽然是大白天,但窗帘拉上,只开床头一盏壁灯,屋里很暗。苏雯记得出门前徐歌就是现在这个姿势,这半天时间,他居然连动都没动一下。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屋里烟味很呛。想去开窗透气,想想,还是忍住。
苏雯和徐歌两天前住进这家宾馆,徐歌便再也没有出过门。
他们已经去过殡仪馆,办好了火化的手续。随着一缕轻烟,老徐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随后他的骨灰被送到了近郊一座墓地。所有这些事情,几乎都是苏雯在操办,徐歌像个木头人样,木讷地跟在后面。
在处理老徐后事的过程中,几乎处处时时都要受人骚扰。起初苏雯还竭力制止阻挡,后来也习惯了,只想赶紧把事情处理完,彻底离开那些人的视线。
随后网络中硝烟四起,对徐歌的人肉搜索很快就有了结果。徐歌的资料,包括家庭住址电话号码以及他曾经毕业的学校和创办的飞翔公司,都被人放到了网上。
徐歌的电话从那一刻就再没有消停过,直到苏雯将手机卡取出,扔进了垃圾箱。
家是不能回去住了,找家宾馆,用苏雯的身份证登记入住。徐歌不出门,不说话,苏雯买回来的食物,也只吃很少的一点。
苏雯开始时还劝他几句,但后来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多数时间,都是陪他沉默。徐歌偶尔也会到网上去,看那些人的咒骂。网络中对于事件的描述还算客观,只是后来人肉得到的一些信息,与事实有些出入。比如老徐曾在生前去往儿子所在城市,却被不孝子扫地出门,只能含恨而归。更有人将老人之死,归结于此。
解释纯粹多余,更于事无补。以前看到网络中出现什么轰动事件,多少对当事人抱以幸灾乐祸的心情,高兴了还能上去拍两砖。而事情一旦降临到自己头上,那真是躲到火星上去的心都有。
苏雯想,就这样再呆几天吧,就当避避风头。徐歌不是个没主见的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这天半夜,苏雯忽然醒了,黑暗里,听到徐歌在哭。
以为自己没听清楚,耳朵竖起来,当终于确定真的是徐歌在哭时,她忽然一下子没了主意。老徐去世到现在,包括网络中铺天盖地的谩骂,徐歌表现得始终很冷漠,还有些木讷,好像发生的都是些与他不相干的事。苏雯看得出来,他在硬撑着。现在,他终于在这个夜晚哭出声来,苏雯不知道是该去劝慰他什么,还是该佯装不见。
犹犹豫豫中,徐歌的哭泣声渐消,终于停止。苏雯再听一会儿,耳中传来徐歌轻微的鼾声。刹那间,苏雯的心里,忽然一阵轻松。
第二天,睁开眼时,徐歌已经坐穿戴整齐坐在了床边,拉上好多天的窗帘也露出了一道宽缝。“我想出去走走了。”徐歌说。
时间还早,街道上有早起的小贩出摊和晨练的人在活动。徐歌和苏雯顺着一条河边小道,慢慢向前走。
“离开后,只怕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回来了。”徐歌说。
苏雯知道他说的告别这座城市,但离开一座城,却离不开一段无法忘却的回忆。
“我在这座城市长大,那时候,人没这么多,楼没这么高,思想也没这么复杂。越是简单的生活,留下的越是美好的回忆,我的童年就这么一路美好着一去不回。”徐歌说。
苏雯听得一怔,认识徐歌这么久,徐歌几乎没跟她提起过小时候的事。印象里,关于过去的所有话题,都是徐歌到达江城以后的事。现在,徐歌终于愿意回顾他的历史了。
苏雯下意识地上前轻轻挎住他的胳膊。
“那时候我爸还在一家机关单位上班,工作轻松,也不喜欢应酬,下班就回家,守着我们这个家。人们说快乐总是很简单,这话没错,但还有句话也没错,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我上初中的时候,老徐从单位离职,创办公司,做起了生意,快乐从那时起,就开始离开我们家了。”
苏雯忽然觉得有些走神,某些久远的记忆瞬间占据了脑海。每个人都有童年,惟一的区别就是快乐与不快乐。
“老徐很有做生意的天赋,短短几年时间,就已经赚了很多钱,公司也越做越大。但钱多了,人也变了。开始他还只是隔三差五在外面应酬,到后来,常常好几天不回家。我妈理解他,但还是不能忍受他经常性的夜不归宿,再加上,有些流言那时也传到了她耳朵里。于是,俩人开始争吵,越来越厉害。到这时,快乐就彻底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我常常想,这钱要赚多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男人有了钱,好像就得用另外一个标准来衡量他。老徐的流言跟一个女人有关,我妈拼命想找出那个女人是谁来,但老徐智高一筹,行事谨慎,把那女人隐藏得很好。俩人的争吵升级,老徐正好有了不回家的理由。我想,如果那会儿,我妈和老徐离了婚,反倒是件好事。中国这样不幸的家庭有很多,我们家这种情况,根本就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但后来发生的事,却一下子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苏雯的心揪了起来,她知道,接下来徐歌要说的,才是重点。
“一天晚上,我妈接到电话,是老徐的合伙人打来的,说有要紧事找她。我妈和那人挺熟,再加上那人说事情很重要,所以我妈没有丝毫戒心,就到他家里去。后来发生的事,我是间接从警方那里知道的。我妈到了那人家里之后,他拿出一些照片,上面是老徐和一个女人,那女人是他的妻子。那人很愤怒,不停地咒骂老徐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我妈对老徐也失望到了极点,那些传言在那晚终于落到了实处。我妈打电话给老徐,那人也打电话给自己的妻子,电话那头俩人说词不同,但都要晚些才能回家。我妈终于忍不住了,对着电话一通咆哮,老徐很快就挂断了电话,再打,他已经关机了。老徐合伙人遭遇也差不多,他一句咒骂的话还没出口,那边便挂断了电话。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两个相同经历的人在一块儿,不管欢乐还是愤怒,都得到了双倍。老徐的合伙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和妻子当年的爱情故事,说他是多么的爱她。我妈应该也说了许多我们家曾经的欢乐。但现在,这些爱情和欢乐只能加重他们的愤怒和对被叛者的憎恶。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喝酒,不知道喝了多长时间,我妈醉了,睁开眼的时候,那个男人趴在她的身上。”
徐歌身子忽然颤动了一下,边上的苏雯立刻更紧地抱住他的胳膊。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是我不敢去想的,我发誓要忘记,但却注定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本来老徐和那女人,只是最寻常的偷情事件,但因为老徐的合伙人,也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事情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那男人深爱自己的妻子,被叛的愤怒,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他疯狂地企图占有另一个女人来宣泄心中的愤恨。过程已经不再重要,第二天早上,早起晨练的老人在楼下发现了我妈的尸体,警察到了后,很快确定为坠楼身亡。老徐的合伙人已经不见了,没有人怀疑他是畏罪潜逃。”
苏雯已经听得呆了,这样的结局显然出乎她的意料。
“面对警方的质询,老徐和那女人的关系自然再也包藏不住。但他竟然能在我妈尸骨未寒之际,就公然和那女人住到了一起。那时候,我在一所寄宿高中上学,一周只能回家一次。当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后,便好长时间没有再回去。直到后来,听说老徐的合伙人突然出现,袭击了老徐,打断了他的一条腿。警方行动迅猛,也在那之后将老徐的合伙人抓住。老徐合伙人和老徐一块儿创办了那家公司,知道很多公司的内幕。被抓以后,供出了许多公司违法行为,老徐也因此遭到起诉,被判处了三年有期徒刑。”
苏雯震惊了,虽然料到徐歌和老徐之间,必有段解不开的怨结,但没想到过程会如此曲折,也如此的惊心动魄。她在瞬间便理解了为什么徐歌对老徐会那么冷漠,另外,有个念头忽然一闪而过。
“我恨老徐,所有的恶果都是他造成的。他害死了我妈,也让自己身败名裂。我发誓这辈子都不原谅他。”徐歌居然能淡淡一笑,满是苦涩,“但我真的没有料到,我对老徐的恨,竟然会让自己陷入现在这种境地。”
“如果。”苏雯犹豫着道,“我只是说如果,如果你把这些事情说出去,也许会有人理解你的做法。还有,老徐去江城的时候,根本没有告诉你他已经身患绝症,这点,你应该澄清。”
徐歌摇头:“没必要。老爷子已经走了,我不想用以前的事再度让他蒙羞。这几天,我一直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网络中那些对我的责骂,真的只是因为对我的误解吗?我还想,老爷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已经身患绝症,他到江城,是不是想用生命中最后的那点时间,来求得我的原谅。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怎么做?如果我能放下仇恨,原谅老徐,接纳他,和他一块儿生活在江城,那么,我们就会有另外一种结局——老爷子不会孤独终老,而我,也不用成为网络中人人憎恶的对象。”
苏雯无语,这些话本来应该是她来告诉他,但现在,已经不用了。
“去吃点东西吧,我饿了。”徐歌说。
今天的徐歌显然已经和昨天的不同,坐在一家拉面馆里吃面的时候,苏雯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我们该怎么办?”
徐歌摇摇头:“不管是谁,碰上这种事,都一点办法没有。”
“那你今天怎么想出门了,还觉得饿。我太了解你了,要是没把一件事想明白了,你肯定还得使劲虐待自己。”
徐歌苦笑:“我是想明白了,首先我没办法改变现实,让网络上那些人不骂我,然后就是我还年轻,我不能因为天下人都憎恶我就不活了。既然还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得按照我的方式去活。”
“那你的方式是什么?”苏雯问。
徐歌沉默了一下,轻轻叹口气:“消失,从网络中,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直到所有人都把这件事给忘了。网络中的事,说白了就是一阵风,只要我始终不回应,不让形形色色人等得到任何关于我新的资讯,大家的眼球很快就会离开这件事,去追随新的热点事件。”
苏雯不得不承认徐歌说得很对,但是,她想到了一个问题:“那我们计划的项目怎么办?那边的张国文和颜怡还在等着你回去了。”
“到这时候,你以为我还能考虑公司的事?不管我做什么,都逃不过人肉搜索,老徐刚去世,我就忙着赚钱开店,这肯定又要授人以矛,作为攻击我的理由。”徐歌皱着眉头,苦笑,“我必须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一段时间了。”
“那你想好了怎么消失吗?”苏雯问。
“找个小城市呆上一两年,随便找点能做的事。”徐歌道,“过去那一年,大家都挺辛苦,现在闲下来了,我们还能背上包,去些自己想去的地方,比如说,亚丁。”
徐歌忽然有些兴奋:“没错,我终于能去亚丁了。”
苏雯怔一下,面上终于也露出笑容:“亚丁,听你们说起好多回了。”
“亚丁对我们这帮人来说,就是个梦。计划好过好多回,但都没能成行。如果这次网络事件算是我的一次挫折,那么,它也为我创造了去亚丁的机会。傅凯滕飞他们要知道,肯定会羡慕我的。”
“那你刚才说的小城市是哪儿?”苏雯眼睛一亮,显然已经有了期待。
“还没想好。中国这么大,总有可以去的地方。”
“我倒想好了一个可以去的地方。”苏雯说。
“哪儿?”
“我已经好多年没回家了,虽然,我家乡那个小县城很偏僻,也不发达,但那里毕竟还有我的家人。我想回去看看他们。”苏雯盯着徐歌,小心翼翼地说。
徐歌也盯着她看,过了好一会儿,笑:“看来,我们得去商场买点好东西带上了,现在,我只担心,你爸会不会很凶,知道我是个网络中臭名昭著的大混蛋,会不会直接一脚把我踹出去。”
苏雯立刻低低欢呼一声,不顾了拉面馆里人多,抱住徐歌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如释重负地道:“我终于可以回家看看了。”
“你电话开机了吗,给傅凯张国文他们打个电话。网上的事他们肯定知道了,这会儿不定有多担心。告诉他们,我们不回去了,让他们散了各找各妈。”因为有了决定,徐歌说话也轻松了不少。
苏雯答应一声,开机。她跟徐歌的电话关机已经好几天。
不知道有多少未接来电和短信,全部忽略,拨通了傅凯电话。刚“喂”了一声,苏雯立刻面露惊讶,把手机拿开些,冲着徐歌道:“他们,他们都来了,就在这座城市。”
徐歌微怔,但随即便哑然一笑:“这帮家伙,腿脚还真利落。”站起来,说,“走,找个地方,大家好好喝一场。这场酒喝完,下次不定得到什么时候了。”
苏雯和那边的傅凯等人约好了地方,起身跟在徐歌后面。走到外面街道上,打车。
车停下,刚推开车门,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傅凯张国文和颜怡。微怔过后,徐歌故作坦然地大步上前,与傅凯张国文拥抱。而苏雯,拉住颜怡的手时,眼中不自禁就落下泪来。
“别哭了宝贝儿。”颜怡抚着苏雯的后脊,“没事了,大家伙儿在一块儿,就算天塌下来也扛得住。”
边上的傅凯和张国文也上来劝,但他们越说,苏雯越想哭,而且,止都止不住。后来,还是徐歌上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住,说:“想哭就使劲哭吧,哭完这一回,咱以后都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