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站口出来,甩开一路跟随搭讪的拉客黄牛,径自走到站前广场上。徐歌忽然停下,面上现出些迷惘的神情。离开连城已经快五年,城市发展速度很快,熟悉的地方已经沾上了许多的陌生。站前广场还是那么大,但周边的高层建筑也鳞次栉比,有了些大城市的感觉。虽然也曾想过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但徐歌实在没有想到,五年之后重新站在这块土地上,心情竟是如此的复杂。
“我们现在去哪儿?”身边的苏雯问。
在这个城市里,他还有个家。但那个家,现在却让徐歌无比胆怯。
但仍然得回家。打车,到一个小区。小区门口欧式的大门昭显其曾经的显赫,但白色罗马柱上剥落的面漆,又将它的没落展露无遗。
苏雯当然不知道,这处名叫东方花园的别墅区,作为第一代开发商的杰作,曾经在这城市独领风骚达十多年之久。但随后,因为别墅区的户型、楼间距以及配套设施的不完善逐渐被那些富商所摒弃。现在,这里成了这城市最大的租赁区,一些小公司工作室,选择从这里起步,还有些生意人在这里租房子当仓库。只有为数不多的本地人继续住在这里,但多是些老人,或者廉价购置的外乡人。
徐歌的家是其中的一幢两层小楼,开门进去,很重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的凌乱,显示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些不寻常的事情。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徐歌始终冷着脸,什么都不说。在一间卧室的床头柜上,苏雯看到了一个相框里的全家福。少年徐歌站在父母的前面,一家三口全都笑得那么灿烂。
苏雯想说什么,徐歌已经离开了房间。想了想,上前将照片取出收起。
现在,徐歌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这房子便已经失去了家的意义。到楼下,苏雯正想说些宽慰的话,忽然外面响起敲门声。
院门是那种老式的铁皮门,敲门声特别刺耳。
徐歌怔了一下,站在那里没动。苏雯稍微犹豫片刻,还是过去把门打开。是两个年轻人,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大,一男一女。
“你们找谁?”苏雯问。
“我们不找谁,就来看看是不是老徐的儿子回来了。”那女孩说。
男青年身子往门里进,苏雯想拦没拦住,只好让他们进来。
“你就是老徐的儿子吧,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男青年粗着嗓门道,“这几天,大家都在议论你。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把老爸丢家里不管呀。老徐命真苦,养大了你,死的时候身边连个人都没有。要不是那几个棋友见老头好几天没影儿,过来找,估计人都臭了也没人管……”
徐歌面无表情,就好像在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话,边上的苏雯也有些不知所措。
闪光灯骤闪,惊醒了苏雯。她怒喝一声:“你们干吗!都出去。”
那对男女青年,显然已经达到目的。那女孩收起相机,冲着徐歌做个鄙视的手势,和男青年转身离开了。
关上门,回身。看到徐歌还保持刚才那姿势,一动不动。苏雯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让她全身都变得冰冷。
派出所,找到了东方花园那一辖区的片警。小警察年纪不大,但却警察味儿十足,态度极其冷漠。他先是简单陈述了发现老徐死亡的经过——和老徐经常下棋的几个老头,发现了尸体并报了警。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老徐生前患有绝症,一年以前,就已经不再接受治疗。他的死亡时间,和当时主治医生预测的时间差不多。换句话说,老徐就是病死的。
片警接下来口气一变,厉声斥责徐歌。徐歌不发一言,苏雯刚分辩一句“我们不知道老徐得了绝症”,立刻又遭到劈头盖脸的训斥。
“为人子女,怎么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得了绝症。这么大的事,用不知道就能替自己开脱吗?但凡稍微有点孝心,对老人稍微关心点,就不会不知道老人得了这么大的病。得了病还不去医院治疗,就算老人不想去,你们也得劝他去。我真闹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良心都让狗啃了?我爸要替我生出这样一兄弟来,我打小就得替天行道大义灭亲,生生把他给灭了。”
片警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竟有点口不遮言了。
“您那是知法犯法。”苏雯怯生生来了一句。
片警微怔,立刻道:“我是打个比方,不这样说不足以表明我的态度。老爷子的尸体,孤零零在床上躺了三天,现在天这么热,我要不怕恶心,真该给你们形容一下现场的情况。我当警察好几年,什么人没见过,惟独这次,我真想骂人。给你打完那电话,我就在盼着你回来。我倒要好好瞧瞧能做出这种事的人长什么样,开开眼,长长见识。我告诉你,现在你往大街上那么一站,只要有人吼一嗓子你就是那不孝子,光臭鸡蛋啤酒瓶子就能把你给埋了。别说我没给你提这个醒儿,更别赖我没行使人民警察保护公民的职责,小子,出门赶紧买面罩戴墨镜,别让人给认出来。你这是惹了众怒,人民群众的唾沫汪洋,生生就能把你给淹死。”
徐歌从头到尾不作声,眉峰紧锁,神情冷漠,好像在听,又好像在苦苦冥想什么。边上的苏雯有心辩解几句,但看片警义愤填膺满脸正义那样儿,又忍住,低头接受教育。
片警最后让他们去殡仪馆领尸体,就把他们给哄了出去。
出门,苏雯看徐歌还是那副木讷的表情,有些担心,刚想说什么,忽然“呼啦”围过来一拨人,手里都攥着手机照相机,有些人还大声嚷嚷,叫徐歌的名字。
这绝对都是些陌生人,苏雯很快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她拼了全力挡在徐歌前面,试图阻挡这些人,但很快便被推到了一边。被人群簇拥在中间的徐歌好像全不明白自己的处境,非常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些陌生人。
“你们要干什么!”苏雯大声叫,一次次前冲,一次次被推到一边。看着徐歌依旧木讷的表情,她终于哭出声来。但没有人在意她的哭泣,还有人大力把她推倒在地。
苏雯已经预感到这是个阴谋,只有那户籍警知道今天徐歌会来,肯定是他把消息传了出去。但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了,苏雯最担心的,是这些人突然出现的真正用意。
如果真如想像中的一般,那对于她和徐歌来说,绝对是场灾难。
傅凯从出租车上下来,站到商场门口,四处看了看,摸出手机来给张国文打电话:“我到了,你们在哪儿呢?别放我鸽子,回头跟你没完。”
电话里的张国文说:“到了,正在向你逼近。带止疼药了吗?跌打散也行。”
傅凯转头,果真看到张国文和颜怡,面露凶光,膀子抡圆了,并肩大步向他走来。傅凯笑,等他们走近,抢着道:“批斗会留到饭点儿再开成吗?”
张国文和颜怡对视一眼,颜怡道:“那这会儿干吗?”
“知道什么叫挥霍吗?
“知道。”张国文回答得挺老实,“就是乱花钱。”
傅凯一竖大拇疙瘩:“有学问。”
颜怡面露惊喜:“莫非你出去转悠这么几天,已经提前进入到挥霍时代了?那我们可得跟着你好好沾沾光。你们不知道,挥霍我最拿手了,可惜这前半辈子,就算挥霍也得扳手指头。我没事就安慰自己,先得练成乱花钱那毛病,提高自身乱花钱的素质,要不,万一哪天财富自由了,拎着钱袋不知道怎么花,那才叫亏大了。”
张国文手搭她肩膀上:“我们家颜怡,现在已经够挥霍了。吃饺子都得蘸蒜泥,喝豆浆要加两勺糖,吃汤圆还得撒点儿桂花瓣,我在边上看了肝儿都颤。太奢侈了,实在太奢侈了。傅凯你冷不丁说挥霍,我还真丁点思想准备没有。但你放心,我肯定扛得住,说吧,今天怎么个挥霍法。哥们豁出去了,也要让你尝尝肝颤的滋味。”
傅凯回头看看商场的招牌:“这家叫什么购物中心来着,东盛,哥们一来就瞧它别扭。我看咱们也别拣了,就它了。冲锋陷阵的事,我跟张国文上,颜怡你在后头督阵。有瞧上眼的觉得勉强还能配得上哥几个的,全都扔购物车里。咬咬牙豁出去了,今天要不把兜里那二十多块钱花了,打死我也不出来。”
张国文和颜怡一起冲他伸大拇疙瘩:“太奢侈了,太有豪气了。”
傅凯颔首示意,做个请的手势。三个人大步进到购物中心里去。
再出来,每人手里都拎了好几个袋子。钻进一辆出租车,到一家酒店门口。三人进去找位置坐下,张国文不住抱怨:“我当挥霍是件多痛快的事,这才逛了多大会儿工夫,腿就不行了。傅凯,你说逛街怎么比爬山还要累?”
傅凯点头:“再逛下去,我也要崩溃了。跟你说,那些女同志,爬山的时候个个娇滴滴的,逛起街来,绝对是头强驴。珠穆朗玛上如果开条购物街,蹭蹭蹭上去的,肯定清一色全女的,还个个都穿高跟鞋。”
颜怡得意地把脚翘起来,展示脚上的高跟鞋:“要不要借你们穿回体验一下?”
俩人一块儿用力摇头。
颜怡瞧着傅凯乐:“傅凯你还有什么招没使?我告诉你,甭管多少糖衣炮弹飞过来,炮弹照样给你扔回去。你也聪明人,就不用我跟张国文上大刑了。赶紧招了吧,你最近这些日子,到底都在忙什么?这回千万别再推托了,跟我们不说,那就只能去跟警察说了。”
傅凯怔一下,立刻现出特别无辜的神情:“说什么?招什么?给点提示行吗?”
颜怡脑袋往前凑了凑,一脸暧昧地说:“你懂的。”
傅凯看张国文,后者目光夸张地四处游移,嘴角的笑意表明了他的幸灾乐祸。
傅凯叹口气,说:“豁出去,招就招了吧,反正你们也不外人,不会给我捅到公安那里去。”看看凑过来的两张脸,他接下来压低了声音接着道,“鹏哥,你们都见过,我在酒吧玩爆头认识的哥们儿。他带我进到局里,替我找了这份赚钱的活儿。我说的局里跟公安局没关系,说白了就是赌场。开赌场肯定是违法的事儿,所以办不来营业执照,连个固定场所都没有。开局,一般都选些荒郊野外,这次还租了条渔船跑海上去。”
颜怡轻轻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完了,怪不得张国文那么担心你。”
“没事儿,我去局里,不赌钱。”傅凯轻松地笑笑,“做局不容易,开局的时候得封路,就是几条道上全布置人,拿对讲机,有点风吹草动,立刻报告。能进局的人也严格限制,不像夜总会,什么人都能来。”
“那你在这局里赚什么钱?”颜怡问。
“放水。”傅凯道,“听不明白吧,换种说法你就明白了。有些人进局里赌输了,还不想歇着,想翻本,怎么办,就得问人借钱。每个局里都有几个人,专门借钱给这些想翻本的赌徒,然后收取一定的利息,当然,利息很高,比高利贷还高。这就是放水。”
张国文虽然知道些大概,但这也是头一回听傅凯说得这么详细,和颜怡一样听得有些发呆。颜怡比他反应快点,立刻问:“如果钱借给他,他再输了怎么办?”
“输了本金就欠着,但利息得当天还上。比如你从我这里拿了十万块钱,一晚利息最低是两千块钱。你从我这儿拿钱的时候,就把两千块钱先扣下,实际上只拿到九万八。如果九万八不幸也输光了,那就等到局散了,回去拿钱还上。”
“万一那人要还不起了怎么办?”张国文问。
傅凯笑:“能上那种局的人,不会缺这点钱。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种局,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你得符合两个条件,可靠,有钱。还有,放水给某个人,事先得跟局老大打招呼,他点头了,放出去才保险,出了事,有局老大帮你撑腰。”
傅凯有点不耐烦:“这里头的名堂多了去了,跟你们说了你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一定全能明白。反正这是件来钱又多又快的活儿,担点儿风险,我觉得值。”
“那你这三天赚了多少?”张国文说,“十万块钱利息才两千,你身上一共带了三十万,赚那点钱,哪够我们挥霍的呀。”
傅凯笑得神秘,声音再低了些:“今天跟你们交个底吧。十万块钱一晚的利息是两千,但一晚上运气好的话,这十万块钱你能来回倒腾三回。有些人赢了钱,还钱的时候一高兴,还能抽一叠给你,多少都没个数。”
张国文点头:“这下我算明白了,这种钱,赚得太轻松了。”
颜怡没吱声,那儿想,过一会儿说:“傅凯,这事儿往后还是别干了,风险太大。现在的公安多神呀,不定什么时候就盯上你们了。到那会儿,赚多少钱都没用。”
傅凯笑笑:“没事儿,能开局的人,都不简单,肯定没少上下打点。公安要有什么行动,有人会提前通知的,那边警车还没出门,这边就开始撤了。当然,我也明白这事做不长久,等到徐歌回来,咱们把新公司给做起来之后,我就不再掺和这事了。”
傅凯表明态度,颜怡当然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点菜,专拣贵的点。吃饭的时候,傅凯和张国文不时交头接耳,小声交流局上的事,颜怡没什么事,就用手机上Q和人聊天。
“还记得那晚酒吧里那姑娘吗?让你们早点下手,你们不听,现在人家跑广东去了。”颜怡说,“她手底下现在二十多个姑娘,全都美女,个个赛着水灵。”
傅凯和张国文来了兴趣,颜怡便打开那人的QQ空间,点击相册让他俩看美女。逐张看过去,点评一番。正看得高兴说得开心,忽然张国文的手机响,刚说两句立刻脸色变了。挂断电话后,急促地道:“别看姑娘了,上微博。”
傅凯笑:“张国文你也有微博啦?”
颜怡也笑:“这年头,没个围脖怎么过冬呀。”
很快,他们全笑不出来了。徐歌和苏雯的照片,在微博上以雪崩之势传播,咒骂谴责之声铺天盖地,各大网站也都在首页刊发了他们的照片,人肉搜索随之展开。
网络可以将一件本来平常的事情无限放大,何况,老徐之死具备轰动的各种要素。因而,极短时间内,徐歌的名字传遍网络。
傅凯、张国文和颜怡三人面面相觑,都像被这事弄懵了。好一会儿,还是颜怡先打电话给徐歌,提示音显示关机。再打苏雯的,那边刚“喂”了一声,就被挂断了。
“怎么办?”颜怡紧张地问。
张国文没吱声,傅凯已经招手示意服务员买单:“回去,收拾一下,去找徐歌。”
“可徐歌家住哪儿我们谁都不知道。”张国文说。
“会知道的。”傅凯已经掩饰不住满脸忧色了,“明天到网上去,就能知道徐歌家地址。”
张国文脱口而出:“人肉搜索!”
颜怡想了想:“现在徐歌连我们的电话都不接,他还会呆家里吗?”
傅凯犹豫了一下,说:“这时候,我觉得至少我们得站在徐歌身边。只要他还在那个城市里,我们就一定会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