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过来的中年男人姓张,是张国文的父亲。公司手续已经办好,本来打算这两天就过去取,但这天忽然接到张国文电话,让火速送来。张国文的父亲不敢怠慢,立刻照办。火急火燎地赶来,总算没有误事。
电视台的编导早在一个月前跟徐歌联系过,打算过来拍个专题片。之前他们见过面,拍了一些素材,知道这帮大学生正在申办公司的事。这天接到徐歌电话,说是公司开业,还有个小仪式。这样的素材编导当然不想错过,于是很快派人过来。
那些学生,都是傅凯和张国文打电话叫来的,他们有些今年毕业,有些还得在校园里再呆上一两年。但他们都隶属于这个团队,所以随叫随到,特别是公司开张这么大件事。
闹哄哄的很快就到了中午,所有人去楼下不远处一家酒店吃饭,规格居然还不低。吃饭的时候,电视台的人,还有张国文的父亲,宗婷的妈妈自然就分到了一桌。电视台的人知道张爸爸和宗妈妈的身份后,立刻现场采访,询问他们对子女们在校期间创业的看法。宗妈妈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只能矜持地微笑,而张爸爸则抑制不住地兴奋,张口闭口都是溢美之词。宗妈妈从张爸爸口中,对于宗婷他们这个团队创业的事情,终于知道了点端倪。
饭后,一半的学生散去,一半的学生,和电视台的人重回苍梧公寓。
宗妈妈跟在众人后面,再回到公司那家屋里,只见每台电脑跟前都坐了一个学生,大家敲打键盘速度飞快,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宗婷和徐歌他们几个,则坐到了那张餐桌前。电视台的摄像机已经架好,主持人在准备话筒,和大家勾通呆会儿采访的话题。
宗妈妈和张爸爸则坐到了边上。
采访开始,主持人先说了一段大学生创业的开场白,然后就将话筒递到了徐歌的面前。这时候,宗妈妈才知道徐歌是这个团队的头儿,这个所谓的大学城创业计划,就是他领着这些人做起来的。
徐歌就是那个上午招呼宗妈妈的人,对着镜头,他显得颇为自信。
“为什么选择创业,而不是像绝大多数毕业生那样,找一份安稳的工作,这问题其实挺简单,我们团队的每个人都能回答。在这城市里四处转悠一圈,满眼都是差不多的建筑,满眼都是差不多的人。大家朝九晚五,为了生存和生活四处奔波忙碌。生活变得非常规律化和秩序化,从家到单位,每天做同样的事情,面对同样的人。你必须学会对着每个人微笑,和不喜欢的人周旋,压抑内心最真实的意愿,甚至就连喜怒哀乐都必须服从于现实需要。大家都活在某种秩序里,你不能打破它,否则,秩序就会将你排斥在外。你可以欺骗自己,用最初的梦想来编织另一个梦想:一切都是暂时的,终有一天,你会成功,会走到所有人的前面。也许那一天真的会到来,也许若干年后,你抚弄着鬓间的白发,才发现,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平凡的生活不是种过错,我们也不惧怕老去的时候,没有多少回忆可供消遣,但我们却不能忍受,这辈子没有留下任何我们来过这世界的痕迹。”
那边的宗妈妈听得有些呆了,在她眼里,这些刚毕业的学生不过是涉世未深的懵懂少年,但徐歌的话一下子让她感觉到有些惶恐,忍不住就要回头去看自己的一生。
她的目光落在宗婷身上,忽然想到,也许这个徐歌的话,其实正是为了宗婷而说。
宗婷领着宗妈妈出了公司的门,只向前只了几步,便停在另一扇门前。宗妈妈面无表情,看不出来此刻的情绪,宗婷的心里忐忑,但还是掏出钥匙把门给打开。
宗妈妈看见屋里挺宽敞,三个角落摆了三张床。
“一个月前,这座公寓楼开始对外招租的时候,我们就租了四个房间。”宗婷小声说。
宗妈妈进到屋里,四处看了看,目光很快便停留在了墙上一幅巨大的照片上。照片正是女儿和下午那几名大学生,穿着冲锋衣背着大包,站在山巅的情景,身后是绵延不绝的群山。所有人高举双臂,神情充满自豪。照片无声,但看了,似乎便能听到他们那一刻的呐喊。
宗妈妈走到照片跟前,目光再也离不开照片中的女儿。
记忆中女儿是柔弱的,当初要到江城来上大学,宗妈妈连续好几宿睡不好,担心女儿在江城的生活。女儿早就习惯了在她的庇护下去做每一件事,她也习惯了把安排女儿的生活当成一种责任,女儿离家的四年,于她是种极度的失落。除了担心,她更盼着四年时间早点结束,这样,女儿就能再回她身边。
而此刻照片上的宗婷,显然不是她记忆中的女儿了。宗婷背着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的大登山包,身穿橘色冲锋衣,高举着一枝登山杖,面上是种宗妈妈从来没有见过的喜悦和自豪。女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壮了?背着那么大的包去登山,在她看来,那绝对是些体格超级强壮的人才能做的事,但它们现在,却发生在女儿的身上。更重要的是,站在山巅的宗婷,全身都散发着让人炫目的活力和喜悦,看着,让人莫名就要生出些激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宗妈妈好一会儿才问。
“大二清明节的时候,我们在河北的小五台。”宗婷回答。
“那么大的包,你背得动吗?”
宗婷笑笑:“背得动,我们重装穿越,我可以背到30斤。”
宗妈妈下意识地上下打量面前这个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女儿,摇头叹息一声,无语。
“我这里还有好多照片,您看吗?”宗婷问。
宗妈妈想了想,忍不住心里的好奇,点头。
于是宗婷打开电脑,把图片设定成幻灯片模式。一张张图片在宗妈妈面前闪现,那是个宗妈妈这辈子连想都没想过的世界。虽然不知道照片上的人都在哪儿,但那崇山峻岭,无限风光,照片上那一群全副武装,活力四射的少年,行走在险峻的山路、攀爬于悬崖峭壁上的画面还是让她无比震撼。特别是想到,女儿竟然也是那群人中的一员,她心底隐约生出从来没有过的自豪——那真的是我的女儿吗?
“这张是我们去年春节过后,在太行山上。”宗婷坐到了宗妈妈边上,说,“那次我们走的线路是十字岭到王莽岭穿越,它是太行十条经典穿越路线中,强度与难度最高的。我们之前查过天气预报,那边没雪。但我们到了之后,才知道,两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雪。”
宗妈妈果真从照片上看到了被雪覆盖的群山。
“我们商量过后,仍然按照预订计划登山。前两天的行程没有什么意外,不过是因为有雪,路难走了些。而且,我们放弃了走最险峻的鸡冠梯那一段,因为向导说,雪天走鸡冠梯太危险。第三天,本来按照计划我们就能到达王莽岭景区,但是天快黑的时候,向导迷路了。”
“啊。”宗妈妈吃了一惊,“那你们怎么办?”
“那晚风很大,温度起码在零下十五度。我们过一个垭口,发现前面根本没有了路。天已经黑了,往前走或者往回撤,都不行。要知道两天前的雪,那会儿都已经冰化,白天走都得小心,更不要说晚上了。幸好,我们在一处山凹里发现了一个羊圈,羊圈里有现成的柴火。我们就羊圈边扎营,营地两米多远的地方,就是悬崖。”
宗妈妈盯着电脑上那晚的营地,莫名就有了些紧张。
“傍晚时过一个斜坡的时候,雪太深,我们差不多都是滚过去的。鞋里进雪了,后来都结了冰。火生起来后,我们得费很大力气才能把鞋脱下来。因为天冷,所有衣服都穿在了身上,还裹着睡袋,自己都够不着自己的脚。大家互相帮忙,给别人脚上涂冻伤膏,使劲揉,直到揉得有了知觉,有了暖意。”
宗妈妈盯着电脑上大家围坐在一起,互相揉脚的画面,忽然发现眼眶有些湿润。
“我们只剩下几包方便面和一点巧克力,水全都喝完了。我们就取了些雪来,融雪化水。”宗婷忽然笑了笑,“雪水不干净,化成水后上面还飘着一层脏东西。傅凯一个男生,居然从包里摸出一只长筒袜来。我们就用它过滤雪水,煮方便面,泡奶茶,填饱了肚子。傅凯包里的丝袜,后来也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玩笑,大家没事就拿它开涮。”
宗妈妈吁了口气,她已经能感觉到,那只丝袜当时对大家来说多么重要。
“柴禾不多了,我们得省着用,几个男生就用手捧着羊圈里的羊粪来烧。后来进帐篷,还冷,那晚真的太冷了。男生们把他们的四条睡袋,全都塞到我和颜怡的帐篷里,他们就围着篝火坐了一夜。”
宗妈妈点头,声音有些异样:“都是些好孩子。”
“第二天,敲帐篷的声音把我吵醒,打开帐篷门,正好第一缕阳光透过远山直射过来。满天都是云彩,红色的,就像一块华丽的幕布挂在了天边,漂亮极了。我们所有人站在悬崖边上,极度兴奋。不知谁带头大声叫,我们就跟着一起叫,声嘶力竭。”
宗妈妈真的看到了满天的霞光,那一缕红日破晓而出。那瞬间,她的身上骤起一阵痉挛,觉得有些力量,已经蔓延全身。
转头看一眼面带微笑的女儿,她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她自己也不明白那声叹息,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时,忽然响起敲门声,母女俩对视一眼,宗婷过去开门,外面站着六个人,正是徐歌傅凯滕飞张国文,还有颜怡和苏雯。
大家热情地跟宗妈妈打招呼,徐歌走到宗妈妈面前,将一叠打印好的材料递过来。
“这是我们大学城创业计划开始之后,我的每周记录总结,您看了,就会知道我们飞翔公司成立之前的整个过程。”
宗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徐歌接着又递过来另一叠材料:“这是我们最近半年多以来的每月经营报表,您有空也看一下,就会了解我们公司目前的经营情况。”
最后,所有人都站到了宗妈妈的边上,还是徐歌,郑重地道:“宗婷是我们团队中的一员,起到的作用非常大。公司开业之后,我们的行政和财务重任,必须由她来承担。当然,我们只是家小公司,今天才刚刚成立,虽然之前取得了一些成绩,但谁也不知道明天我们会面对多少困难和挫折。这是创业必须要承担的风险,我们大家都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我们不敢要求您把宗婷留在我们这个团队中,却希望,您能给宗婷,也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是一个整体,少了谁都会是种缺憾。我们需要共同支撑这片天空,因为我们大家共同创造了它。不管是谁离开了,就算离开便过上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我想,他这一生,都不会快乐。”
宗妈妈当然猜到今天发生的这些,都是面前这些年轻人刻意安排的,但此际,他看着这些年轻人,下意识地就要把他们替换成适才照片上,意气风发,站在山巅,肆意张扬着喜悦和自豪的那群人。
他们可以把那些山踩在脚下,可以把艰险转化成青春的记忆,还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继续向前?如果他们是鹰,那么就祝福他们飞得更高更远吧。
宗妈妈隐忍的面上,终于浮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