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凯和张国文戴着黄色安全帽,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在工地里晃悠。
那个马主任把他们交给了一个姓刘的外地人,让他们管他叫刘队长。刘队长的身份是安徽一个施工队的头儿。钢厂基建工程规模挺大,傅凯和张国文看过规划效果图,简直就像一个小城镇。这么大的工程,至少有七八家施工队在里面干活,大家平时各司其职,各干各的。刘队长的安徽队是嫡系,平时和各施工队协调的活儿,也刘队长兼着。
傅凯和张国文的专业是建工系,但学校里那一套,搁到现实里派不上用场。他们在工地好几天了,没干一件正经事。马主任可能提前跟刘队长打过招呼,所以刘队长也不给他们派活儿,只在没事的时候拖他们去吹牛聊天儿。
傅凯和张国文刚开始那几天,觉得啥事都新鲜,后来就有点无聊了。他们就在工地上主动找活干,帮着指挥渣土车、帮仓库的人接收各种物资,实在没事了,就去门卫那里,和看门的俩本地青年检查出入车辆——工地有规定,出去的车必须接受检查,怕人偷东西。
几天下来,傅凯和张国文就和工地上好多人混熟了,包括很多开碴土车的司机。
“我们这样算不算浪费生命?”有天张国文很认真地问。
傅凯想了想,回答说:“有些生命该浪费就得浪费,你不能太较真,否则,活得太累。”好像怕张国文不明白,他又进一步解释道,“就像我们每天傍晚坐公交车回学校,哪天都得等上十分八分钟的,有时候时间更长。那段时间,你就得浪费,不浪费就等不来车,等不来车就回不了学校。”
“那我们在这工地上,等的是什么车?”张国文好像有点不甘心。
“不知道。”傅凯老实回答,“我们虽然大学里学的是建工,但估计咱俩都没想过往后要在工地上混一辈子。但以后不管干什么,有人问起咱们的专业来,咱们至少得有点实践经验才能不现丑。何况,明年毕业还得交论文。”
“那就混着吧。”张国文叹口气,“谁叫咱们没本事上名牌大学,又进了这民工系。”
傅凯摇摇头:“其实工地上没什么不好,你看见那边的钢结构厂房了吗?”
钢厂的钢结构厂房好几千平米,现在刚刚把框架搭起来,边上堆满了耐火砖,还没开始砌墙。听刘队长说,砌墙的活是四川一支施工队来干,他们的人还没到。
“那块钢结构造价得好几千万,你想想,接下这活的人,一单活儿能赚多少?”
张国文羡慕地道:“这活儿要能咱哥们拿下,那就发了。”
“别说钢结构,这工地上哪样活儿拿下,都得发。”傅凯笑笑,“你看那些碴土车,工地出的价是一趟300块,实际上到车主手里就剩下100了,还有200哪去了?”
“中间让人给截了。”张国文回答。
“这么些车,一趟就能截200,一天下来,那得赚多少钱。一个月呢,半年呢?”
“关键是那些人,啥事不干就能每天点钱。”
“话不能这么说,他们是活儿干在前面。你想,要拿下这么大工地所有碴土车的活儿,前面的事儿能少吗?”
张国文想想,点头:“这倒是。”
“所以说这工地上,到处都是商机,就看你能不能抓到。”傅凯笑笑,“还有,真正赚钱的,不是你看到的那些干活的人。这辈子,咱们到底是做那些干活的人,还是做干活的人背后真正赚钱的那些人。”
“这还用问吗,有300谁还想拿100呀。”
“可这300怎么拿,是个大问题。你当那些车主不想拿300?他们拿不到,所以退而求其次,有100总比没有强。”傅凯掏出颗烟来,递给张国文,“我们在这工地上浪费生命,要能等到这班车,就算只有一次,那这辈子就能过顺溜了。”
张国文眼睛放光:“那你说,在这儿咱们能等到那趟车吗?”
傅凯一巴掌扇过去,带些揶揄地道:“你说呢?”
张国文立刻变得沮丧了,重重地叹息一声道:“我看没戏。”
傅凯哈哈笑着走到前面去,大声吐出俩字来:“聪明!”
颜怡给徐歌打电话:“今晚又陪小布熊姑娘练摊了吧?找你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你在海昌里转一圈,看有没有卖电脑耗材的,给捎个鼠标回来。”
“鼠标坏了?早干吗去了。”徐歌说。
“不是才坏吗,这会儿想出去买,也找不着地儿。”
“这种跑腿的差事,应该砸给张国文,多给他点表现的机会。”
“他跟傅凯现在天天泡工地,回来得挺晚。我再让他这会儿去买鼠标,他非骂我恶毒不可。”颜怡笑嘻嘻地说。
“合着你在他那儿装好人,恶毒全使我这儿了。”
“反正你在外面,回来的时候顺手就把事情给办了,也不算麻烦。”
有人来买东西,徐歌匆忙说一声就把电话挂了。俩姑娘在地摊上买了俩小玩具,走了。徐歌跟边上的苏雯说:“你盯会儿,我去转悠一圈,看哪有卖电脑耗材的。颜怡那丫头鼠标坏了,让我回去捎个给她。”
“往前走大概500米有个报刊亭,报刊亭右边就有一个卖耗材的。”苏雯头也不抬地说。
徐歌怔一下,身子往她跟前凑了凑,竖起大拇疙瘩。
果真走了大概500米就看到了报刊亭,报刊亭右边果真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摆摊卖电脑耗材,从鼠标垫到摄像头,从U盘到小音箱耳机,品种还算丰富。徐歌选了个红色的鼠标,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啧啧称奇——苏雯真算得上是一人才了。
回到苏雯的摊子前,苏雯已经在收拾东西装包了。徐歌说:“今晚收得这么早?”
“入秋以后,这海昌里人越来越少,耗这儿也卖不了几件货,我还不如回去守在电脑跟前,兴许淘宝上面还能有点收获。”苏雯回答。
“这倒是。”徐歌赶紧上前帮忙。货不多,全装到俩大包里。俩人费力拎包往海昌里出口去。半道上苏雯忽然脚下一软,身子前倾,大包先落地,接着人也摔包上去。幸亏包软,边上的徐歌又及时拉了她一把,才没摔地上去。但站起来后,苏雯就说脚崴了,人坐包上,疼得一脸严肃,眉峰紧锁。
徐歌挺紧张,赶紧蹲下来,把她鞋脱了查看。没看出啥异样来,就让她坐原地等会儿,他飞快地抱着一个大包先出去。到了停车场,把包先托看车的大爷照看一下,然后再飞奔来找苏雯,一只手拎着大包,一只手架着苏雯,艰难地向外走。
“再坚持会儿,到马路上就好了。我们打车去医院。”徐歌说。
“我没事儿,歇会儿就好了。”
“那可不行,瞧你疼得那样,脸都白了,去医院瞧瞧,医生说没事,我也就不担心了。”徐歌说话有些微喘,包和苏雯的分量都不轻。
又往前走了几步,苏雯的身子忽然整个靠过来,头也搭在了他的肩上,但却轻飘飘的,不用他再使劲架着了。徐歌挺奇怪,扭头看,看到苏雯哭了。
“怎么了这是,还说没事,都疼哭了。”徐歌说。
苏雯摇头,忽然人转到徐歌的身前,双手紧紧地把他的腰抱住。徐歌那瞬间身子有些僵硬,手中的包也落到了地上。苏雯因为抽泣,身子不停地颤动,那窄窄的肩,纤瘦的身子,忽然就让徐歌有了些莫名的冲动。
他也抱紧了苏雯。
身边依然有人穿梭不绝,但徐歌和苏雯只当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抱得那么紧,无所顾忌。
两辆自行车排成一排,车头靠车头。两个大包,摞在一起。两个人,拥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
“我检讨,我还真不是意志力特别坚强的人,没能抵挡你的诱惑,让你失望了。”徐歌说,“不这你这诱惑也来得太突然了,让我毫无准备,所以这才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我没诱惑你。”苏雯倚在徐歌的怀中,抱着他的胳膊,“我那叫情不自禁。”
“别狡辩了,装脚崴了,给我下套儿。”
“真崴了。”苏雯说,“不过走几步就好了,我说没事,你偏不信。”
“我信,我还真得感谢你的脚崴了,要不,我就没现在这机会了。”徐歌托起苏雯的脸,这样就可以直视她,“我知道其实你早就喜欢我了,就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就去爱,天经地义的事,搁我们之间,咋就那么难。现在我心里平衡了,原来你比我还着急。”
苏雯笑:“我当然着急,马上就要毕业了,毕业之后,我再不给自己找个男朋友,继续一个人在这城市里去拼去奋斗,太累了。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又不能轻易就把自己给交出去。我自己是我混在这城市惟一的资本,所以,我不得不慎重。”
“现在不慎重了?觉得我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了?”徐歌拍拍她的脸颊,问。
苏雯叹口气:“托付终生这词用得早了点,是我想明白了。想第一把就抓张好牌,这属于奢望。谁这辈子不得经历点挫折和坎坷,如果你怕挫折、怕坎坷就什么也不去做,到老肯定会后悔的。”
“我可不是你的挫折和坎坷。”徐歌说。
“是也没关系,反正你后头,肯定还有更多的挫折和坎坷在等着我。”
“胡说,我是三座大山,我要这辈子都挡在你面前,把你后面的挫折和坎坷都挡住。”徐歌把苏雯抱得更紧些,“现在,你能感觉到这三座大山的巍峨和壮阔了吗?”
苏雯轻轻哼一声:“今天看在你让我感动一回的面子上,不打击你了。”
“我啥时候让你感动了?”徐歌作惊讶状。
“在海昌里,你脱我的鞋看我的脚,拎着大包跟鸭子似的先跑了,我一个人坐在大包上,就在想,这个男生回来得越快,证明他越喜欢我。于是我就在心里数数,结果我还没数到20,你就回来了,满头都是汗。后来你架着我,又拎着包,我就觉得一下有了依靠。我本来没想表现出来的,怕你骄傲,但走着走着,忽然就走哭了,就抱住了你。”
徐歌坏笑:“你抹眼泪的样子挺可爱的,不过以后你不哭也可以抱我,抱一辈子都行。”
“嗯。”苏雯这回老实点头,“徐歌你一定要记住今天说的话,如果哪一天,你讨厌我了,不想看见我了,记着最后让我抱一下,我就会离开你,再也不会打扰你。”
“说的什么话,太悲观了,对我们有点信心好不好。”徐歌连连摇头,忽然说:“喜欢爬山吗?不喜欢的话一定要慢慢喜欢。”
苏雯显然没能跟上徐歌跳跃的思维,但还是点头:“你要我喜欢,我就喜欢。”
徐歌心里暖一下。
他忽然起身,拉着苏雯和他并肩而立。他指着远处的高楼和灯火道,“有时间带你去爬山,还有我那帮死党。在山上,可以看见整座城市,特别是晚上,城市一下子变小了,万家灯火就聚集在那一片视线可及的区域里。那时候我们就特别兴奋,特别冲动,特别豪情万丈。在那灯火聚集的地方,不仅是我们这辈子要生活的舞台,更是我们的战场。我们要在那里冲锋陷阵,奋勇厮杀。我们都是俗人,我们对于生活全都贪得无厌。我们不想委屈地过一辈子,这世界上该享受的我们都得享受,所以,我们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财富自由。物质上的富足并不能让我们满足,我们还要有完美的精神世界。我们要有动人的爱情、完美的家庭、可爱的孩子。我们还要永远保持一颗年轻的心,即使有一天发现镜子里的人已经白发苍苍,但我们的血液里,依然流动着青春的血液。这就是我们要的人生,这就是我们这辈子生活的方向。”
苏雯听得入神。
“现在,我把我的人生理想和奋斗目标拿出来与你分享,就是想让你知道,以后不管我做什么,你都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你逃不掉了,就算逃了我也会抓你回来。”
苏雯不说话,忽然向前走到大包跟前,打开,在里面翻找。过一会儿,回来,两手空空,但她却好像拎着什么东西。到徐歌跟前,抓起他的手,把那根看不见的绳子系到他手上,然后,再系在自己的手上。
“这根绳子把我们系在一块儿,你现在可以放心了,我逃不掉了。”她说。
徐歌盯着她看,忽然无法自抑地再次将她抱紧。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苏雯在他的耳边说:“其实,系上这根绳,我比你更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