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候车室,徐歌拎了个装了食物和水的塑料袋进来,很快就找到了坐在一起的苏雯和她的弟弟。小男孩换了身新衣服,东张西望,看起来挺兴奋。苏雯低声叮嘱他些什么,他不住点头。
徐歌过去,将手中的塑料袋递给小男孩。苏雯抬头看了看他,随即又垂下目光。
广播里播报火车到站信息,苏雯和小男孩起身,一齐往检票口去,徐歌跟在后面。往检票口去的通道人潮涌动,徐歌不小心落在了后面,探头向前看,只见苏雯紧紧地把小男孩楼住,好像生怕挤散了,就再也见不到一般。
进了检票口的小男孩回头,跟姐姐挥手作别,再左右张望,终于寻到徐歌,微笑,挥手——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大哥哥和姐姐是什么关系,但却明白,这趟江城是因了他而圆满。
并肩走在车站前的广场上,徐歌和苏雯都有些沉默。
“徐歌同学,我再次重申一下,那钱是我借你的,我一定会在大学毕业之前还你。所以,你一定不能因为那些钱有什么心理负担,更不能因此在我面前趾高气扬,摆出一副债主的丑恶嘴脸。”苏雯忽然停下,面对着徐歌,一本正经地道。
徐歌连连点头,认真地道:“时刻深铭在心。”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得从思想根源上理清这件事儿,摆正自己的位置。千万不能以为施以小恩小惠,就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回报。我会拼命赚钱,用最快的速度把欠你的债给还上。在这段时间内,你只能晚上去帮我卖东西,不能对我有任何非分之想。就算我实在情不自禁,想要诱惑你,你也得义正扬词严地拒绝。”
徐歌挠头:“这要求倒有点儿难度。”
苏雯目光柔软下来,“我承认我有点喜欢你,但我想如果这是一段爱情,那么这爱情一定要纯粹,不能掺杂别的什么因素在里面。现在,是你主动在我们面前竖立起了三座大山,就是你借给我的钱。我们必须不怕辛苦、排除万难,把这万恶的三座大山全部铲除干净,才能拥有一片自由纯净的蓝天。”
徐歌当然明白女孩的心意,重重地点头:“这就俗话说的‘守得云开见月明’吧。”
苏雯微笑,拍拍他的肩膀:“聪明的孩子。”
继续走路,徐歌嗟叹:“我这是自己给自己下一套儿,搬什么不好,搬啥三座大山呀?”
“你就这么着急对我下手?”苏雯嘻嘻一笑,“咱们现在就是雇佣关系,我是老板,你是伙计,我雇你晚上到海昌里帮我卖东西。对老板你可别动什么歪念头,当心我炒你鱿鱼。”
徐歌摇头叹息:“得了,我认了。我现在就盼着你能诱惑我一回,让我感受一下拒绝人的滋味。”
苏雯打个哈哈,紧走几步:“等着吧,会有那么一天的。”
走几步,发现徐歌没跟上,回头,看他有点蔫蔫的。想一下,折回来,到他跟前,和他并肩走,下面小指挠挠他的手。那手迅速有了反应,把她的手抓住。
徐歌笑,神采飞扬:“这算是安慰奖吧,这么快就给我一拒绝的机会。”
苏雯的手任由他抓着,大步甩开膀子向前:“这不算诱惑,好朋友拉拉手挺正常的。”
徐歌“噢”一声:“这我就放心了。刚才我真痛恨自己,一向觉得自己意志还算坚定,要搁战争时期,起码能扛过老虎凳辣椒水,等敌人施美人计的时候再招。可刚才你的手刚碰过来,我就想当叛徒了。”
“瞧你这点出息,看来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你拒绝我身上,我得自己管好自己先。”
徐歌怔一下,赶紧道:“兴许我真能拒绝得了你也说不定,要不你就试试?”
苏雯哈哈笑:“危险系数太高,要试你找别人吧。”
“那我还是等着‘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天吧。”徐歌无奈地道。
苏雯转头看他,赞许地点头:“好,放下包袱,努力赚钱,早日把横在我们面前的三座大山铲除干净。”
俩人用空着的手击掌,另两只手仍然紧握在一起,片刻都不愿分开。
秋风渐起,街道上落叶日益增多。天气凉了。
挺大的露天场馆,从悬挂的横幅可以看出这是场应届毕业生招聘会。会场里人头攒动,各家公司企业的摊位前都挤满了人,众多大学生怀抱着厚厚一摞简历来回穿梭。
会场外面,花坛边,坐着傅凯滕飞他们一帮人。大家目光全都盯着喧闹的会场,面色沉凝,好像正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
“天气冷了,去海边扎营的人越来越少,这个月,我们只接了一单活。”滕飞说。
“露营装备出租也不景气,这周只租出去两趟装备。”宗婷接着说。
“这学期来的新生,电话卡该办的都办了,估计再也推销不出去了。”张国文道。
“账目情况怎么样,宗婷给大家通报一下。”徐歌说。
“从暑假开始,截止到昨天,我们一共赚了6万7千多块钱,其中赔付了那个老婆婆6万元,徐歌借款3千,现在还剩下4千多块钱现金。”
“那就是说,即使我把借的3千块钱还上,我们还缺3万多块钱。”徐歌道。
宗婷默默点头。
大家都没说话,傅凯忽然站起来,走两步,回身,冲大家深深鞠了一个躬:“这段时间,大家因为我的过错奔忙,我非常感谢。不管我傅凯以后能不能出息,我都不会忘记,是你们,在我人生中第一个危难时刻,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想再连累大伙儿。前面——”他伸手指了指招聘会场馆,“就是广阔无边的社会大舞台,进了那道门,也许就能决定大家这一生的命运。兄弟们,不要再犹豫了,大步向前,去占领属于你们的高地,漫山遍野把红旗插遍,到那时,哥们我也会替你们骄傲的。”
张国文眨巴眨巴眼,皱眉道:“我听着怎么有股含笑九泉那味儿。”
颜怡一巴掌拍过来:“闭嘴!”
“傅凯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不管咱们今天走不走进前面那道门,那点钱的事儿,我们肯定会跟你一块儿扛到底。”滕飞道。
“没错儿。”张国文又来了精神,“大家都一块儿扛了这么久,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你让我们撂摊子,落一虎头蛇尾善始不能善终的骂名,这不毁我们大伙儿吗。”
傅凯赶紧摆手:“我没那个意思,我是不想连累大伙儿。”
“再说可就让人腻了,挺纯一爷们,别跟女人似的一件事上纠缠不清。”张国文抢着道。
“女人怎么啦,张国文你再有丁点性别歧视,晚上回去我就给你写休书。”颜怡叫。宗婷立刻竖起大拇指,算是对颜怡的支持。
张国文赶紧不吱声了。
“我觉得吧,这招聘会咱们得去,包括傅凯。海边扎营和推销电话卡的活儿不好做了,咱们也别一棵树上吊死。这世上赚钱的办法肯定多了,我们只是因为生活在学校这个环境里,能想能做的,总离不开学校这个小圈子。外面的世界多广阔,咱们必须走出去,在更大的舞台上,才能有更大的施展空间,赚更多的钱。不就还剩下三万多块钱吗,六万我们都拿下了还惧这三万?”一直没吱声的徐歌开了口,立刻博得大家一致赵本山式鼓掌。
“我们在这学校呆了三年多,虽然学到的东西,走上社会后多半用不上。但我们必须拿到那个证,它是敲门砖是踩脚石是过河的绳子爬墙的梯子。没了它我们未必会一事无成,但有了它至少我们会少走几道弯路少撞几堵南墙。既然学校要求我们毕业前必须找地方实习,我们就按照这程序走。先找个地方呆着,然后再谋发展。”徐歌说。
“我支持。”滕飞接过来道,“反正现在呆学校里,也没什么可干的事。”
“运气好,落脚一为富不仁的大公司,进去混熟了,抽冷子劫了它。到那时,不仅三万块钱一把儿就门前清,还能过一回锦衣貂裘香车美女的瘾。”张国文憧憬地道。
“颜怡你再不管管你们家张国文这张嘴,我现在就打110报警了。”宗婷挺无奈。
“我们家张国文就这优点,实诚,心里有点事儿,嘴上肯定冒泡儿。”颜怡美滋滋地说。那边张国文眉开眼笑一把将她拖过去,揽在怀里先狠狠地亲一下。
边上诸人立刻作呕吐状。
“吐吧吐吧,把肚子里那点脏东西全吐干净了,你们也就舒服了。”张国文不以为然。
众人只能无视他俩的存在。
“傅凯你有什么打算?”徐歌问。
傅凯摇摇头:“本来没想好,现在整明白了。我们在学校那块地上挖了3年多,就算有金子也被挖得差不多了。与其死守在那块地上,不如换个地方碰碰运气。”
滕飞徐歌一齐点头。
大家站起来,非常默契地站成一排,互相看看,然后手牵着手,大步向招聘会场馆大门前进。进到场馆里,他们很快就被涌动的人潮掩没了。
宗婷一共投了6份简历出去,其中有4份当即就被退了回来。招聘单位明确表示不招实习生,说应届毕业生都人满为患,谁家愿意找个只能呆上半年的实习生呀。宗婷对此表示理解,本来对这样的招聘,她就没抱太大的希望。后来幸好又撞上两家,看了她的简历后,对她应聘的专业岗位表示没戏,但可以让她到公司来做些前台和文秘一类的活儿。现在的大学生能找到工作就不错了,就别再奢望什么专业对口了。那两家公司都说过几天会电话通知确认,让她回去等消息。
宗婷在人堆里挤了一身汗,实在不想呆了,就给颜怡打电话,问她在哪儿。颜怡说大家早就出去了,都在外面花坛边等她。
于是出门,果真见到他们5个已经一字排开坐在花坛边上。
“还是你们动作麻利,早早结束战斗了。说来听听,你们把红旗都插哪儿了?”宗婷笑嘻嘻地走到他们跟前。
“还红旗呢,没让鬼子全歼了就算运气了。”颜怡看起来有些沮丧。
“我们守这儿没走,就等着宗婷你报告点好消息,也算是这残酷的社会留给我们最后的一点温存。”张国文跟着道。
“你们不会全都没戏吧?”宗婷有些不相信。
滕飞默默点头,那边徐歌也苦笑,算是默认。傅凯则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没错儿,我们全都没戏。刚才大家交流过了,人家连简历都没让我们留下。”
“大家都说社会不比校园,冷漠、残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上来先给咱们来记杀威棒,接着肯定还有更厉害的在后头。我们不撞几回南墙,不付出几次血的教训,那这社会就是浪得虚名。”张国文接过来道。
“走吧,别呆这里抹眼泪了,回去养精蓄锐,明天再战。”徐歌道。
“还来?”张国文大声道,“要来你们来,我还是托我们家老爷子给我找个差事吧。你们没见里面招聘那些人的熊样,明明也是个打工仔,穿件白衬衫系根红领带就把自己当高管。个个脸拉得比驴脸还长,说话捉腔拿调跟唱京剧似的。”
徐歌笑笑:“刚才不你说不撞几回南墙不付出几次血的教训,这社会跟咱们没完吗?既然这样,哪儿撞不是撞呀,只要不马革裹尸血染黄沙,哥们就接着撞,把社会撞烦了为止。”
“撞没关系,可别拿脑袋顶,撞傻了这辈子就废了。”张国文叹口气,“哥几个,闪人吧。今晚我们家颜怡请客,麻辣小龙虾,权当是纪念社会给咱们的头一撞。”
众人轰然叫好,只有颜怡愣一下:“凭什么我请客?张国文你傻呀,我请客就等于你请客,咱俩兜里趁那点钱,别说麻辣小龙虾,包子油条都不够。”
张国文哈哈笑着过来揽住她的脖子:“没啥好担心的,我算准了这些人都挺仗义的,肯定不会看着咱俩让人拿绳拴门口去。”
颜怡连连点头,喜笑颜开,俩人抢着跑到前面去。
众人无语,跟在后面,去不远处的站台等公交车。
滕飞故意走得慢些,等宗婷过来。俩人并肩前行,滕飞犹豫了一下,问:“怎么样,你还没说你今天的战况了。”
宗婷摇摇头:“有两家收了简历,让回去等消息。”
“那还行,路没全堵死。”
“你呢?”宗婷问,接着又道,“你不用担心,去不了专业对口的单位,你就找家影楼,你的技术不当摄影师已经是屈才了,做个摄影助理肯定没问题。”
“没用。”滕飞摇头,“影楼这行看起来简单,其实竞争挺厉害的。他们一般不会雇佣不知道底细的人,特别是摄影助理和后期制作这些位子。”
“为什么?”宗婷不解。
滕飞轻蔑地笑一下:“怕人来偷艺吧,或者学了技术自立门户。”
宗婷“啊”了一声以示惊讶。
“我们家老爷子这几天没事就给我打电话,12道金牌连发,催我回去。”滕飞眉峰间有些隐忧,“你也知道,我们家在那个小县城里开照相馆,到我爸这儿已经是第三代了。家里人最希望我毕业后回小县城,接管那个半死不活的小照相馆。”
宗婷立刻明白滕飞为什么会沮丧了。如果他回小县城,就意味着要离开大伙儿,离开宗婷。宗婷想安慰他几句,但忽然间,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有些郁闷。
于是不说话,低头走路。前面的张国文和颜怡大声叫他们快点,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