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坐到了稍远些的路边,手里抱着徐歌买给苏雯的饮料。
“我上了3年大学,没要过家里一分钱。”苏雯转头看了眼弟弟,低声道。
“看出来了,你这么拼命地赚钱,我就想到,你家境一定不宽裕。”徐歌坐在她边上,知道自己就要走进她身后那个未知的世界了。
“家里穷,没钱供我上大学,我一点都不抱怨。要知道,在我们那儿,很多孩子连小学都没上完,就开始帮家里干活赚钱了。”苏雯语气中有些无奈,“说实话,我还是挺感谢我的父母的,他们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供我念到高中,这在我们村里,已经非常少见了。”
“我到江城,只带了一身换洗衣服和一床洗干净的被子。第一年的学费,是我在村里,挨家挨户上门,跪在人家门口借来的。我承诺大家一定会尽快还上这笔钱,所以,刚到学校报完道,我就去买了一堆报纸回来找工作。”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苏雯的话还是让徐歌吃惊。
“后来,我申请了大学生贫困补助,每年能有3000块钱的助学金。这些钱帮了我不少忙,但是远远不够。我对自己说,要想留在江城,要想从此以后过上好日子,我现在就得付出比周围同学多十倍的努力,甚至百倍,千倍。”
“这3年多,我干过很多事情,当过送水工,帮人卖过快餐,饭馆里干过服务员,家政公司当过保洁员。后来不想那么辛苦还受气,就开始去批点东西到海昌里来摆地摊儿。摆地摊儿虽然累点,但收入不错,重要的是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不用看别人脸色。”
“我现在真有点开始仰慕你了。”徐歌侧头看着苏雯单薄的身子,有搂住她的冲动。
苏雯苦笑:“你没看过我刚来江城时什么样子,那就是一个乡下来的村姑。这几年,除了赚钱,我没荒废过学业,而且,我还学习怎么做一个城市人。我用宿舍里同学的电脑,上网看时装,看美容,看礼仪。我用有限的钱去淘宝上买最便宜但看起来质地不错的衣服,一件T恤十几块钱,我能选上一星期。”
“做这些的时候,我不觉得辛苦,相反很快乐。”苏雯道,“每回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人,我就觉得特别自豪。我想,现在我走在街上,一定不会有人看出我跟真正城市人的区别。这是我人生新的角色,我一定要扮演好,再苦再累我也不哭。”
“可你今天还是哭了。”徐歌语调很低,语速很慢。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苏雯忽然有些激动,使劲抓住了徐歌的手,那么用力,“我靠自己的努力,已经能养活自己了,可是,最近这一年多,家里不断地写信来问我要钱。老家这两年天灾人祸不断,我能理解他们实在没办法了,才会找我。但是我也没办法,我帮了他们就帮不了我自己,帮了我自己就不能帮他们。我不帮他们是不孝,帮了他们我自己怎么办?”
苏雯的身子有些轻微的颤栗,徐歌反手握住她的手,她怔一下,稍犹豫,终于任由他握着。徐歌说:“我明白了,家里见你没有汇钱回去,这次,就让你的弟弟来找你了。”
苏雯点头,神情萎靡。
苏雯的弟弟只有十岁多点,家里人居然放心让他一个人大老远跑到江城来,可见家里的困境。他们一定不会理解苏雯一个人在江城的辛苦,他们心里只有简单的因果关系——他们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现在,这个大学生该回报他们了。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会有办法解决的。”徐歌只能这样安慰苏雯。
转头侧目,小男孩已经不见了。徐歌吃了一惊,刚想说什么,苏雯已经摇头道:“不用管他,乡下的孩子初进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过会儿他就会回来的。”
徐歌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说什么,苏雯这时却抽回了被他握住的手。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刚才那番倾诉已经让她轻松了许多:“说这些挺难为情的。你说得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多愁善感成林黛玉那样的也没用,不如多卖点东西多赚点钱。”
徐歌点头,眼前的女孩模样儿柔弱,实际上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坚强。
苏雯使劲吆喝,徐歌也配合她,拿着玩具到路中间去,向每一个过路的年轻人兜售商品。这晚俩人格外卖力,就好像只要多卖出去一件商品,就能能解决苏雯的困境一般。
这晚的战绩不错,一个多小时里,差不多卖了十多件小玩具。
路中间的徐歌忽然停止了吆喝,怔怔地盯着一个方向,神情变得凝重。那边的苏雯大声问怎么了,徐歌就跟没听见一样。苏雯赶紧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小男孩在前面不远处,跪在地上,抱着一个路人的腿,路人的目光很厌恶,半天无法摆脱,只能掏出一张钞票丢到地上。小男孩捡起钱,松手,很快再抱住另一个人的腿。
苏雯冲了过去,徐歌随后跟上。
苏雯冲到弟弟跟前,毫不犹豫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小男孩捂着脸,狠狠地瞪着姐姐,目光里充满仇恨。
贫穷可以让亲情变成仇恨,这是徐歌没想到的。那一刻,站在苏雯的边上,他忽然也有了些想落泪的冲动。
电影院里,空落落的没几个人。张国文和颜怡各抱一大袋爆米花,坐在一块儿。
颜怡打哈欠,抱怨道:“我说去看恐怖片,你非买一爱情片的票。爱情片也就算了,还非得弄一悲剧。我最烦看爱情片了,就那点破事,非得折腾来折腾去,把观众腻歪个半死。”
“你说这女生吧,看恐怖片就为装胆小,然后作小鸟依人状往男人怀里钻。我要是个随便的男人,就遂了你的愿了。可我实在太传统了,跟女生搭个话脸都红……”
张国文这边话还没完,那边颜怡已经重重地“呸”了一口:“张国文,我真服了你了,胆儿真大。别人要说你那些话,估计连门都不敢出,怕打雷劈着。你居然能面不改色眼都不眨一下,我要不对你知根知底,真就能信了。”
“你还真未必对我知根知底儿。”张国文摇头,“别看我平时那么爷们一人,可其实我心里也挺痛苦的。你肯定得问我痛苦什么呀,今天我就跟你说点掏心窝的话。我最大的痛苦就是没人理解我,世人都看到了我纯爷们坚强的一面,可实际上我也是个柔情似水的人。”
颜怡想绷着脸没绷住,扑哧一笑:“明白了,我也理解了,大家都被纯爷们的假象给懵骗了,谁都不知道你是个假爷们儿。”
张国文狠狠瞪她一眼,连连摇头:“颜怡啊颜怡,亏我还把你当我的红颜知己,别人不理解我也就罢了,你也跟着落井下石过河拆桥往人伤口上撒盐。你得记住你是个女生,纵然不能跟我一样柔情似水,至少在我痛苦的时候,得来安慰我一下。”
“和我看场电影就痛苦成这样,至于吗?”颜怡还不买他的账。
“当然至于。”张国文大声道,“为了能让你安慰我一把,充分展现作为女生温柔多情的一面,再大的痛苦我也愿意承受。”
“原来你的痛苦是为了我?”颜怡作惊讶状。
“没错,谢天谢地,你终于明白了。”张国文庆幸地道,“明白了还不赶紧琢磨一下,怎么来安慰我这颗受伤的心灵。”
“还真没做过这种事,老让人受伤,真没替人疗过伤。”颜怡思考,问,“我要不替你疗伤,你会不会不治身亡?那样,公安会不会来拘我,判我个故意杀人?”
张国文使劲点头,表情特别严肃:“至少也是过失杀人。”
“罪名不轻啊。可我真不知道怎么温柔多情,要不张国文你教教我吧。”
张国文四处瞧瞧,指了指侧前方一对情侣:“瞧见没有,他们那样就成。”
颜怡瞧瞧,挺为难的样子:“高难度。”
“做什么没有困难啊,有困难才能克服,没困难制造困难也得上。”张国文不客气了,伸手搭在颜怡肩上,稍一使劲,颜怡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你这只手再把我腰给抱住,咱们就成功了。”
颜怡依言做了,半晌,才低声道:“原来高难度也不高啊。”
“那是。”张国文眉开眼笑,“颜怡,我现在就觉得你特别柔情似水。”
“原来做个柔情似水的女生这么简单。”颜怡说,“可我有点闹不明白,咱俩在这里攻克高难度,到底算什么呀。”
张国文愣一下,忽然俯下身,嘴巴贴到她的耳朵上,一字一顿地道:“我——们——恋——爱——了。”
大清早,傅凯和宗婷在学校门口见了面,然后去附近一个公交站台等车。
宗婷穿着白色紧身T恤,下面是浅绿色小碎花的长裙,看起来特别清新脱俗。等车那会儿,傅凯便老盯着她看。宗婷被他瞧得有点不好意思,说:“老盯着我干吗,我脸上又没花。”
“要不是嫌那句话俗,我真想说,你比花儿还好看。”傅凯说话挺直。
“知道俗还说。”宗婷转过身去,“好看的花儿多了,你上花市转一圈,随便采一朵儿来,都比我强。”
“这就把我往外推了。”傅凯笑笑,竟是毫不在意,“没关系,还剩1年时间,我还有机会。别觉得跟滕飞走得近了,就得跟我保持距离,更别觉得对我有歉意。我跟滕飞好哥们儿,不管最后谁拔了头彩,都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宗婷沉默,傅凯再笑笑,说:“车来了。”
公交车上,俩人坐一块儿,宗婷把包紧抱在怀里。
“傅凯,你下回跟那边说,让给一个卡号,咱们直接把钱打卡里去。学校边就有银行ATM机,那多方便。”宗婷终于找到了话题。
傅凯面色有些凝重:“我必须亲手把钱送到他们手里,这样,我会记得更深刻。”
宗婷似乎听出些什么来,有些担忧:“你想什么呢傅凯,这事咱们就认了。”
“想不认也没办法,让他们讹上了。现在我再说撞人的不是我,估计你们都不信。那就算撞人的是我吧,但至少我给他们钱的时候,有权力亲眼去看看他们是不是很得意。”
“事情已经这样了,别再想那么多。”宗婷知道傅凯的性格,“把钱赔上,这事就算过去了。再过俩月我们都得找地方实习,走上社会,开始新生活。以前的那些事儿,跟咱们的未来比,算得了什么呀。”
傅凯沉默,但凝重的表情,却让宗婷忧心更重。
记不清过了几个站,绕了半个城市,才下车。路面窄,街两边伫立着不少修建中的楼房。沿着一条小巷走,问了两个路人,好容易找到了地方。是排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平房。
站在门前,可以见到不远处高耸的起重臂,耳边尽是混凝土绞绊机的轰鸣。这地方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要被夷为平地,再起高楼。
敲门,好一会儿,才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一张满是沟壑的脸,傅凯认出他正是被撞老太婆的老伴儿。
看清来人,老头明显舒了口气,开门放他们进来。屋里凌乱,光线昏暗,还有些腐朽的土腥味儿。里间的门帘布微挑,可以看见老太婆躺在床上。
“我们给你送钱来了。”宗婷说,并且从包里掏出钱来,递过去。
老头脸上掠过些歉意,随即又满是愁苦。他细心地接过钱,细心地数,然后到里间,收好,打了张收条,出来递给宗婷。想说什么,忽然摇摇头,竟是无语。
傅凯四处张望,不放过屋里的每个角落。
“这里马上拆迁,你们就要成有钱人了。”他说。
老头苦笑:“我们这辈子,跟有钱人没关系。我们家人多,都住这老宅子里。拆迁款根本就不够我们买套新房子的。周围人家都搬差不多了,就我们还耗在这儿。不是不想搬,实在没地方去。”
傅凯和宗婷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些信了老头的话。
“几个儿子都没啥文化,只能卖力气赚钱。我跟老太婆身上毛病多,都药罐子,一般小毛病,能扛就扛过去,不往医院跑浪费钱。上回你撞老太婆的事儿,我们其实也挺过意不去的,但没办法。”
老头终于抬眼看着傅凯,一字一顿地道:“我们家实在太穷了。”
从老头家出来,宗婷看到傅凯一脸的阳光,好像挺高兴。便奇怪地问:“跟刚才叛若俩人呀,看到他们家那么困难,你就这么高兴?”
傅凯摇头:“你知道那件事之后,我是怎么想的吗?”不待宗婷说话,他接着道,“使劲赚钱,先赔给他们。然后,过上一年半载,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宗婷吃惊地道:“你真这么想?”
“没错。我想了很多方案,包括半夜敲棍子放火烧他们家房子。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但我还是没法阻止自己去计划。我没撞人,他们讹了我,他们让我还没走上社会就经历挫折,还连累了你们。我每天都会告诫自己,我不会放过他们。”
“太危险了,我们都不知道你这么极端。”宗婷脸色都变了。
“现在没事了,我决定原谅他们了。”傅凯重重地呼气,舒展双臂,做个飞翔的姿势,“现在,我终于可以轻装上阵了。”
宗婷疑惑不解:“你原谅他们,因为他们家的贫穷?”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要讹我。这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不管他抓住什么,哪怕是根稻草,也会使劲攥着,决不撒手。我运气差了点,成了那根被他们抓住的稻草。他们其实也是些可怜的人。”
宗婷侧头盯着他看,面上终于现出笑容:“傅凯,这会儿,我觉得你特别豁达。”
“我不豁达还能怎么办?”傅凯自嘲地摇头苦笑。
“你能在瞬间改变自己的想法,原谅自己痛恨的人,这种豁达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宗婷兴致挺高,“傅凯,跟你们认识这么久,这件事真要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傅凯打个哈哈,身子往宗婷这边凑了凑:“往后你真得多看看我,这样我才有机会。”
宗婷一时语塞,恰好电话彩铃响,接听过后,说:“徐歌在蓝莲花,让我们过去。”
蓝莲花驿站里,徐歌独坐一隅,托腮透过落地窗玻璃看外面的街道。
傅凯和宗婷落入视线,俩人冲他招手。
进来坐下,傅凯抢着道:“徐歌你这样儿深沉,真深沉。我要是女的,肯定就得迷上你。”
宗婷笑问:“今儿怎么落单了,他们几个呢?不会还在睡吧。”
徐歌少有的严肃,好像有些话要说,又难以启齿。半晌,才低声道:“我想知道今天你们送钱过去,是不是还剩了点。”
“你要用钱?”傅凯问,“凑了个整数送过去,宗婷那儿估计还能剩点零头。”
“全借我,我会尽快还上。”徐歌说。
宗婷和傅凯互相看看,面上有疑问,但却是什么都不再说。宗婷从包里取出一张折子递过去:“剩下的钱都在折子上了,还剩下三千多。密码你知道,我生日。”
接过折子,徐歌低头沉吟了一下,这才低声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