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阔,气静。炎炎的日头悬在当空,一动不动的样子。时间似乎停止了,空气似乎凝固了,没有喧嚣,没有污尘,天地俱寂。单纯洁净泰然,以悄无声息的方式显示着大自然本有的和平与沉着。
绿茸茸的野草一片连接一片,雾霭一般射向四面八方,无拘无束地绵延、散漫。星星点点的野花开放其中,日日夜夜地悠闲、溢香。倾心观察品味,也难辨别是什么颜色、什么香气,更叫不出是什么名堂。野草、野花虽然低不盈尺,香气也不醉人,但却柔韧旺盛,烂漫清香。任风雨年华磨炼,羊牛牲灵啃踏,也经久不衰,岁岁葳蕤。
坦旷的草滩上,一群雪白的羊儿徐徐蠕动开来,匀匀地撒于野草野花间,宛如满天星斗,闪射出动人的光彩。羊儿们勾头摇尾,专注地贪婪地寻觅、啃青,一切皆置之度外,万般悠然自在。
牧羊者是一位老翁一个少年。老翁乃羊把式,出谋划策,统揽全局;少男乃羊梢子,执行任务,冲锋陷阵。少男赤脚片儿,着短裤、坎肩,嫩嫩的皮肤晒得黝黑,肩背挎包,手执长鞭,立于羊群前头,瞻前顾后,左顾右盼,俨然像一警惕性甚高的哨兵。羊群稳定时,他由衷地惬意轻松,乐得亮开嗓门唱一曲信天游:
阳婆婆上来红艳艳,风尘尘不动蓝莹莹天,哎哟哟,跟着爷爷把羊拦。……
唱乏了,乐够了,就去挑拨羝羊打架看热闹。
羝羊打起架来气势可真不凡:两只羝羊雄赳赳气昂昂,向着相反的方向各自后退三五十步,而后,怒目凶凶,憋足劲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相对猛击,一声“咔嚓”炸响,各自弹后数步之遥;抑或四只犄角勾结在一起,你扯过来它拉过去,久久扭结,不可开交,斗得头破血流,角裂皮绽,双方仍势均力敌无一败阵服输。顷刻间,惊动了众多羊只,纷纷围拢上来,观战劝架,抱打不平。和平安静的环境霎时变成激烈角逐的战场。少男恐怕事态扩大化了局面难以控制,便上前制止、驱散,但无济于事。他一气之下,挥起牧鞭不分青红皂白一顿乱笞。羝羊停止角斗,愤愤然离去。
晌午,羊们吃饱了,或站或卧,三五结伙地歇息反刍。少男也困了饿了,席地而坐,从挎包里取出妈妈为他蒸的炸裂开来的黄玉米面馍馍,双手捧了吃。偶有馍渣掉地下,他必仔细寻捡起来喂进嘴里。与他形影不离的忠实伙伴———白眉黄眼珠黑狗蹲在面前,他亲昵地唤它“四眉羔”。此时,四眉羔拉直目光,企羡着少男吃馍。血红的舌头吐出半尺长,“哈嗤哈嗤”扇风凉,是热?是馋?口水吊线儿往下滴落……少男毫不吝啬,顺手掰—块馍抛向空中。四眉羔眼疾身灵,倏地跃起前身,举爪张口,迅捷而准确地在半空里接了馍块,动作优美精彩动人,胜似魔术杂技表演。少男一块一块地抛,四眉羔一块一块地接,馍吃完了,他们都满足了。他拍拍黑狗的脑袋,下达命令:“四眉羔,好好地看羊喀(去),哥要睡觉啦!”黑狗愉快地摇摇尾巴,心领神会去了。狗的忠诚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少男顺势躺倒在草地,犹如跌进母亲宽厚温暖的怀抱,整个身心瞬间被消融被陶醉,轻轻地进入甜美的梦乡……
老翁躬身驼背,饱经风霜的颜面皱纹纵横,蓄满尘土汗水与辛苦。阳光直射光秃的额头,亮亮的耀眼。脖颈吊只长烟杆,系了羊角烟袋,鼓鼓囊囊。身旁放把羊铲,还有一只毛线织的褡裢。他坐在远离羊群百米的高地上,沉默、结实、凝重,活脱脱一尊雕像。他除了一袋接一袋吸旱烟,自早至晚一天不吃东西不喝水,就像这干旱沙原上的老榆树,耐力令人吃惊钦佩。过足了烟瘾,便脱下浸透汗渍、油腻光亮的坎肩捉虱子。半晌,捉不到一个。赭红粗糙的脊梁晒出一层油汪汪的汗涔。他无论干什么,深邃的目光随时都不会忘记投向羊群和羊群四周的荒原、山梁、蓝天。隔三间五还将少男叫到面前,严肃认真地讲放牧的经验和窍门。这是他一辈子早出晚归辛劳血汗的结晶,讲起来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唯恐不透彻。“千万记住: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草场,要把握好‘抢青’、‘消暑’(晾场)、‘抢茬’、‘窝冬’几道关口”;“千万记住:不同地形,不同时辰,要采用‘一条鞭’,‘一张弓’,‘二郎担山’,‘满天星’几种放牧方式。”少男每次都洗耳恭听,不敢掉以轻心。每次讲罢,老翁总要强调:“我一辈子屁也没落下,就这点本事,全传给你啦,千万记住。”他清醒,只有在这群羊的面前才显示出自己的功绩与价值,才感觉到做人的自豪和意义。打发走少男,老翁往往心里美滋滋地舒服熨帖,不免回想起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情不自禁地哼几句信天游:
打碗碗花儿就地地开,你把你的白脸脸掉过来。抱定妹妹亲了个嘴,一个冰疙瘩化成了水。
他不像少男那样放开嗓门唱,而是压低声儿轻轻地哼,除了他自己,别人几乎听不见。
除此而外,老翁与少男一天里拉谈的很少。但他们各司其职,配合默契。他们寂寞吗?他们一点儿也不寂寞。荒原、山丘、高天,以及羊儿狗儿、野禽野兽等等都会跟他们交流感情,给他们惬意和快乐。真的,把自己融入大自然的人是不会寂寞的,人类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热爱大自然并投身大自然的人,永远与大自然和谐,精神永远愉快充实。他们在与大自然的无声交流中,开阔了胸襟,陶冶了性情,提高了情操。这大概就是牧羊老翁和少年豁达、乐观、敦厚、充实的缘由吧。
天色向晚,羊儿们吃饱了草,渴了,要饮水。它们咩咩乱叫,向前面洼地积水坑蜂拥过去。这里日前下过暴雨,洪水千头万绪,漫山遍野流淌,终于收敛了野性在这低洼水坑找到了归宿。浑黄的雨水蓄了一天一夜又一天,沉淀了,温顺了,色变了,白白的,静静的,将蓝天、白云、红日全收拢浸湿溶解其中,并涂上一层橘黄的光晕,模糊,朦胧,隐隐幽幽的神秘。羊儿们扑向水坑边,争抢吸咽,嗞嗞一片声响。突然,一只羔羊被一只蛮横霸道的羝羊挥角跳进水坑。羔羊水性好,不怕淹,因祸得福,乐得洗个温水澡。然后慢悠悠浮游上来,扑噜噜一通抖擞,泥浆水点飞溅四处,即刻一坑清水混沌了,也破坏了方才和谐平静的氛围环境。羊儿们便停止了饮水,打着响鼻转身去了。
少男并不马上离开水坑,稍等片刻,坑水恢复了平静。他放下牧鞭、挎包,跪倒双膝,低头撅腚趴在水坑沿咕嘟咕嘟地喝。喝饱了,手背一蹭嘴巴,起身拎了挎包,拣起牧鞭,赶快去撵羊群。老翁站在远远的土坎上检阅完羊儿们饮水的全过程,便也尾随羊群向村里走,走进灿若桃花的晚霞里……
夜幕轻轻地抖落下来,幽蓝的天空星星渐渐稠密,点缀得满天灿烂,煞是美观;苍黝的原野上涌动着晚归的羊群,洁白亮眼,宛若星星撒落在地。闪光的星星与雪白的羊只融为一体,相互辉映,形成一片璀璨生动,让人分辨不出是天上还是人间。
哦,今夜星光灿烂,明日朝霞满天,又是个放牧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