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属于村童,村童使山村热闹鲜活。
村里无论发生大事小事喜事悲事,都免不了孩子们掺和搅扰。如娶媳妇、嫁闺女、生娃娃、出殡、盖房、杀猪宰羊、牛下犊,等等,总是孩子们提前早知道,并且迅速传开,立马赶到现场,围起一堆,人前人后碍手碍脚,大人们厌烦得不行行,却又无可奈何。
一
农谚曰:“干榆湿柳,木匠见了就走。”意为干榆木硬,湿柳木顽,要“解”板做成家具,非下大气力不可。缘此,农民把拉大锯、割麦、抬棺、脱土坯、挖塘泥等吃力营生称作“霸王苦”。
冬春季,田间少农事,是拉大锯的好时光。院子里栽两根木檩条,交叉做剪刀式支架,其上放置待“解”的弹了墨线的干榆或湿柳圆梁,一头戳地一头向天。两个木匠手持大锯进入阵地。一人站立圆梁上,两腿劈开,前弓后箭,俨然一赳赳武夫样;一人屈踞圆梁下,一腿蹲,一腿跪,一副“负荆请罪”相。大锯两端系了四只手,你扯来,他拉去,“刺儿噌,刺儿噌”,锯跟线走,末随声下,一锯一锯地解,一声一声地响。拉锯者很投入,不说不笑不变姿势,眉儿眼儿挂满锯末,雪人一般。腰酸腿困,时不时停下来擦把汗喘口气。
孩子们却看得轻松愉快,站着说话腰不痛,竟然聚在一旁唱起来:拉大锯,拉大锯,你拉来,他扯去,赛一赛,比一比,看谁力气大!噢,噢———看谁大力气。
拉大锯者听得颇烦,没好气地骂道:“往远哩滚杘!”
孩子们像受了惊的麻雀,忽地一声散去了。
“刺儿噌,刺儿噌……”拉锯声又响起,不知不觉孩子们又一个个靠拢过来。
二
二伏天,赤日炎炎。庄稼蔫了叶儿,小溪见了底儿,狗吐着血红的长舌“哈嗤哈嗤”扇风凉。天旱得劲大。农夫们眼望瓦蓝的天上笸篮大的乌云,盼着昼夜落场饱墒雨,好抢种晚秋作物。节令不饶人哪,“头伏荞麦,一二伏菜,三伏种下全成害”,他们烦躁焦急哩。
少年不识愁滋味。孩子们屁心不操只知玩耍,此刻,个个浑身一丝不挂,集结于村口树阴下,藏猫猫、抓小鸡、翻跟斗,跌滚得灰头土脑没了人样儿。
“轰隆隆……”晴天滚过一声炸雷,紧跟着铜钱大的雨点儿刷啦啦泄下来。
“下雨喽!”满村的人皆发出狂喜的惊叫,他们纷纷进屋避雷雨,却又聚精会神地看外面雨的世界。眨眼工夫,水天水地一片汪洋,驱散了燥热,消除了干旱。人们欣喜若狂,说着谢天谢地的话,做着五谷丰登的梦……
孩子们在雷雨里疯狂得更快活,可着嗓门唱儿歌:
雨,雨,大大地下,
精尻子娃娃不害怕。
大人们呼唤孩子回屋避雷雨,危言耸听地警告:“冷雨激出病呢!”孩子们充耳不闻,跑得更远,玩得更疯,就像脱缰的野马。
远处雨地里仍不断传来隐隐的童谣:
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精尻子娃娃跑得远。
三
农家户户皆备有一盘石磨,靠了它,粗粮磨成细面,养育着山民世世代代。
五更,农妇拎了面箩、笤帚,喊醒孩子,牵出毛驴,驮上粗粮,踢踢踏踏去磨房推磨。到了磨房,先给毛驴脖颈扎好拥脖,再套上绳索,然后蒙眼壳一罩,农妇“得啾”一声吆喝,毛驴便极听话极熟练地绕着石磨走动起来。孩子双手扶了磨棍跟在毛驴屁股后面,一圈又一圈吆赶……
“霍霍霍”,磨随驴转,驴跟磨走,将粗粮磨成细面。农妇一箩一箩地筛面,时不时吆喝—声毛驴,寂寞了就哼几句小曲儿解解心慌。石磨声、箩面声、吆驴声、蹄踏声合成的交响曲,从早奏到晚,从春奏到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虽然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却激不起生活的波澜。因为它没有高潮,没有变化,重复着一个旋律,枯燥且单调。
孩子最耐不住寂寞沉闷,就亮开稚嫩的嗓子,唱一曲祖传的歌谣:
走呀走,转呀转,磨儿随驴走,驴儿跟磨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小媳妇磨成了老婆婆,小伙子磨成了老汉汉,还没有走到头,还没有转到边。
农妇听着听着就停住了手里旋转的筛面箩,发出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