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油灯盏羊油蜡,你还有啥没说完的话……
———信天游
他走了,他在母亲的怀中永久地睡去了。可是,就在这一天的早上,他不是还在案头工作、思索,为着哺育了他的母亲而发着心底的讴歌么。这一向,他实在太忙了。开会,布置工作,给一个业余作者看了一部十多万字的长篇,他几乎抽不出一个完整的时间去展开他的构思。可是,他有多少东西要赶快写呀!眼下,这一篇《三边在哪里》,是他几年来就一直想动笔的。三边人民在最艰苦的年代里,用小米和酸菜养育了他,每每回忆起这段历史,他就怀着深深的感激。现在,他要向他的第二故乡,和故乡的人民奉上一颗赤诚的心。他又是激动,又是深情。稍有闲暇,他便沉浸在对往事的缅想之中。有时,一些细微却又是生动的情节,甚至在梦中还在惊扰着他。一天,他对我说:“三月草长,家乡的蒿瓜瓜、沙蓬草也一定遍野萌发、满川青翠了。我写完了这一篇,真想回去看看呢。”
“回去看看”,余音绕耳,可是他在哪呢?我的手抖动着,拿起了还散发着墨香的未完手稿。他终因工作繁忙,没有完成这最后的一篇,可是他却“归去来兮”,“载欣载奔”地回到了三边———那永久永久的梦境!
我默然地在他的手稿中努力搜寻着他思绪的线索,在“一鳞半爪”、“金沙小集”、“思想的火花”等句子旁发现了这几行字:“你问我,三边在哪里?我的祖国对于我就是三边的一撮沙土,一根甘草。我的命运,同三边人民紧紧拴在一起。三边沙原变成了我的第二个故乡本土,三边人民成了我相依为命的亲人。三边啊,你就在我的心里。”是啊,三边真的就在他心里。
那是一个早春的午后,柳絮飘飘,李季对我说起陕北,说起信天游。他忽地兴奋起来,眼睛放着光彩,思绪悠悠……虽然,时间的波浪会增加记忆的沙层,可每当回忆起这段生活时,他的心情总是像雏菊铺缀的山坡,那样多彩,那样开阔。“清水水鸭子混水水鹅,我把哥哥送过河……”他说:“信天游真美。”又说:“每首民歌都是一扇洞开的门,那里面既广大又幽深。”他瞭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飞絮,随手翻开了一本记有民谣的小本,操着浓重的乡音给我朗诵起来。于是,信天游插上了透明的翅膀,立即串起了他全部温馨的记忆,越过了时间的阻隔,飞向了戈壁荒原,落脚于沙柳树下,在土窑的矮檐下撞出了回音……
1943年春,李季从太行山到陕甘宁边区的靖边县教完小时,刚刚20岁。他的学生很多都比他年长,他跟他们玩在一起。下课铃儿一打,他们就跑上城墙去看戈壁沙原的风光。有一次到学生家里访问,他第一次听到信天游那抑扬优美的吟唱,他简直惊呆了。在河南老家时,他就喜欢听说书和曲子戏,可是他感到信天游要有味道得多。
李季很早就喜爱民歌。1940年,还在北方局党校当教育干事时,他就抄录过很多,其中就有这样两首:
送郎送在大路西,手扯着手儿舍不得。老天下雨,左手与郎撑起伞,右手与他拽拽衣,恐怕溅上泥,谁来与你洗?身上冷,多穿几件衣,在外人儿要小心,谁来疼顾你?
约情哥,约定在花开时分,他情真,他义重,决不做失信人。手提着水罐儿,日日把花根来滋润,盼得花开了,情哥还不动身,一般样的春光(也),难道他那里的花开偏迟得紧!
他喜欢诗中描写的这种憨厚、淳朴而又天真可爱的人物性格。而信天游,就表现感情而言,不也像这些民歌一样的新鲜、泼辣,大胆而深刻么。他决心深入到实际生活中去,真正了解产生着这样美好民歌的这块土地,和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
1943年春天,他在三边专署工作,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根据地群众。为着检查冬学的情况,他背着挎包,跑遍了三边的戈壁沙窝、山川沟壑。他和边区人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边区人民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他在后来的《杨高传》中这样写道:
人说三边风沙大,
终日里雾沉沉不见太阳。
这话是真也是假,
没风时沙漠风光赛过天堂。
平展展的黄沙似海浪,
绿油油的草滩雪白的羊。
蓝蓝的天上飘白云,
大路上谁在把小曲儿唱:
鸡娃子叫唤狗娃子咬,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
山羊绵羊五花羊,
哥哥又回到本地方。
千里的黄沙连山川,
好地方还数咱老三边。
亲不过爹娘一片心,
三边是咱的命根根。
这是他发自心底的诗句,多少年后他还怀着深情说:“我在三边获得了最初的温暖,我是先爱上了那里的人民,才爱上那里的民歌的。”
在未完成的《三边在哪里》的后一部分,李季要讲述一个《七笔勾》的掌故:说的是清朝有一个官员被派到宁夏盐池和陕西靖边一带巡视,他看到塞上地瘠民贫的荒凉景象,曾触景生情,写出了七首古词:
“万里遨游,百二秦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声似吼,四月柳条稠,花开无锦绣,一阵狂风,不辨昏和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未雨绸缪,窑洞低屋措土修。夏日晒难透,阴雨便肯漏,土炕砌墙头,灯油壁流,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画栋雕梁一笔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迹(蹄)与羊头连毛入口,风卷残雪,吃尽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
就这样,在他连勾七笔之后,三边剩下的只是愚昧、黯淡和一片苍凉了。
可是,只有你倾心相爱的地方,你才能看出她的美来,不正是这样的吗?布衣暖,菜根香,当李季穿上婆姨们给他做的市布对襟小褂,盘坐在炕上,吸着老汉递给他的烟锅子时,他已经实实在在地爱上了三边。现在,谁还能说他不是道地的“三边人”呢?不信,和他对对信天游吧,他几乎能唱出所有的曲调,敢与当地最好的歌手对垒。陕北的婆姨们是风趣的,她们不但会唱缠绵的情歌,诙谐起来,也很能叫区乡的干部吃些苦头呢。你去她家讨碗水喝,她立刻唱到:“山丹丹花来背洼洼开,孩子她舅你从哪里来?”李季也毫不示弱地回她:“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我的小侄儿真好看。”有的时候,连普通的说话都为信天游所代替。举凡聊天、问路、道喜、骂人,奇闻轶事,喜怒哀乐,他都能驾轻就熟地编成小曲,即兴吟唱。
后来,在回忆这段经历时,他写道:“假若歌唱者丝毫没有觉察到你在跟前,他(或她)放开喉咙,一任其感情信天飘游时,这对你来说,简直是一种幸福的享受。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当我背着背包,悄然地跟在骑驴赶骡的脚户们的队列之后,傍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城,行走在黄沙连天的运盐道上,拉开尖细拖长的声调,他们时高时低地唱着‘信天游’那轻快明朗的调子时,真会使你忘记了你是在走路;有时,它竟会使你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一只飞鸟……另外,在那些晴朗的日子里,你隐身在一丛深绿的沙柳背后,听着那些一边挑着野菜,一边唱和着的农村妇女们的纵情歌唱,或者,你悄悄地站在农家小屋的窗口外边,听着那些盘坐在炕上,手中做着针线的妇女们的独唱或对唱,这时,他们大多是用‘顺天游’的调子,哀怨缠绵地编唱着对自己爱人的思念。只有在这时候,你才会知道,记载成文字的‘顺天游’,它是已经失去了多少倍的光彩了!”他没有止境地发掘着,深入宝山,他决不空手而还。虽然,在粗糙的马兰纸上,一个字只有米粒那么大的民歌已经抄录了十多本,可是,在老乡的窗下,在送粮的大道旁,在沙畔的柳阴里,依然看得见他忙碌的身影。“坐下来,聊起来,聊到鸡毛沉下水,聊到石头浮起来。”灶下的干柴和粪饼毕剥毕剥地响着,马兰纸卷的烟叶冒着青烟,李季如痴似醉地听着婆姨们如怨如诉的吟唱,有时,他和乡亲们一起开怀大笑,有时,他竟扑嗒扑嗒地掉下泪来……
1945年冬天,天冷得可怕,塞上的寒风呼啸着,恶狠狠地撞击着门板,掀动着屋顶。二更时分,他忽然冻醒了,钻出捆着脚头的被子,跳起身来。已经有两个冬天没有领供给的新棉絮了,他是用这种办法迫使自己能在半夜醒来。三星还在天空中发抖,可他不能再睡了,点起小青油灯,他瞥了一眼贴在墙上的座右铭:“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会被生活所累。”现在是开拓和奋进的时候,他必须像仙人掌一样地生活下去。因为一个朋友曾告诉过他:不要过勤地给这种植物浇水,经常地给它制造一种“危机感”,它会有更强韧的生命力!
这一年秋天,他23岁,并且在盐池县做代理县长的工作。白天,他要处理离婚、打架等民事诉讼,布置扑灭蝗虫等项工作;晚上,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精神的乐园中。在那里有洼地上传出的琤琮鸣琴,有折断了羽翅躺在沙窝里的雏雁,也有小鸟双双理新毛、雨滴红梨分外娇的欢喜和清新。蒿草之下确有芝兰,紫金盆里,信天游的甘露装得满满的。瞧,它都溢出来了!形象早就在心头跳荡,故事梗概也已顺理成章。他寻思:前些时,小通讯员为什么总是问我这几个字呢?把这些字联起来,细思量,噢,原来这是他写给乡下他心上人儿的情书,那姑娘的名字叫香香。“香香”,多美的名字,淳朴得几乎让人掉泪。温柔、羞怯、容颜姣好的女子,想一想也叫人心驰神往!就这样,在一灯如豆的小柳木炕桌上,完全是在夜晚,他用自己心爱的小小曲本,编织着人民的喜怒哀乐。手———不停地呵着冻僵的手,紧捏着那支木棒绑着笔尖的钢笔在毛边的马兰纸上飞快地写着,有时几乎都跟不上飞涌出的诗行。像是春水涨满的河里一只没有受到阻隔的小船,它扬着帆,飘飘悠悠,载走了李季全部的挚爱、欢欣、希冀和热望。仅一个多月的时间,连他自己都暗自吃惊!没有受到苦吟的磨难,行文有如神助。《王贵与李香香》这首近千行的长诗写起来竟如此轻松、流畅。暗夜逐渐消退,窗棂已现微光,青油灯熏花了他的脸,瞧他那个样子,直惹得桌上的墨水瓶也笑起来呢。
几十年过去了,他在永远是簇新的生活中挥洒着苦咸的汗水,他辛勤耕耘播撒着从三边带来的硕大或细小的种子,他没有辜负乡亲们的希望。三边,梦魂牵绕的三边!现在,当他从记忆中缓步走回,并想到他从母亲身上获得的无穷无尽的力量时,他的心里的确感到了一种空前的安泰与宽舒。他在深深地思索,就像这30多年来他的匆匆脚迹,在多少个旅途客店的窗棂下看星、看月、听雨、听风时所想过的一样,他真的在静观默察中寻求到了诗歌的民族气魄、民族风格和优美的民歌形式?而这一次,他要把一切都置于迸着高热的感情炉火之中!
“我要走了,我要到外边去好好想一想。……”他出了门,没带帽子就向林间的绿树丛走去。他的身影,他的构思和夕阳的红光溶在一起,渐渐远了……多少年来,风霜雨雪,他常常就是这样离我而去。可这次,他却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1980年5月14日于北京
作者简介 李小为,李季的夫人,原在国家石油部宣传部工作,现已离休。1992年曾访问宁夏盐池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