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日是美丽的。在这片鄂尔多斯台地与黄土高原过渡的土地上,干燥和酷热,留存着炎夏的踪影。广袤的田野里,竞拔的林木和茂盛的草原,展现出一道道绿色的风景。村舍周围的小块机井灌溉的庄稼地里,呈现盎然的生机。而最让人惊奇的是旱耕地里,或山坡、或背洼,那一片片高不盈尺的荞麦,枝叶上缀满粉红色的花朵。风起处,似一条条波动的锦毯,和绿色的林草相映衬,传递着恬然的秋意。
荞麦是一种比较耐旱的农作物,在西北大地上随处可见。夏末秋初,荞花飘香,这是黄土高原最丰饶、最美好的季节。当你站在塬上的高处放眼时,那坡坡洼洼,山山峁峁,一条条、一块块的庄稼,摇曳出不同的色彩,而紫红色的荞麦花开似锦,招蜂引蝶,最为娇艳。我的老家就在黄土高原的大山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史家湾。小时候我家窑院的垴畔上有几亩自留地,每年必有一半种荞麦,那是母亲的主张。到了荞麦扬花结籽的那些日子,不管农活有多忙,母亲都要抽空到地头望上几次,生怕牲畜进地里糟蹋。
记得是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一天,母亲说,你到咱地头的榆树下边看书学习,边看着荞麦,吃饭时叫你。于是,我提了书包上了塬头。环顾四野,一片寂静,伴着秋虫低浅的合鸣,我在树阴下抱着书本酣睡了。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耳边响有熟悉的“咝咝”声。睁开眼睛,母亲就坐在我的跟前纳着鞋底。看着母亲黯然的神情和眼角的泪痕,我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立刻站起来朝地的那一头望去,一群山羊正从远处的山坡上跑过。母亲说,你看那群羊进地里把荞麦糟毁成啥样了,幸亏我来得早。看着母亲伤心的样子,再看那片狼藉的荞麦地,我难受极了。我想,母亲当时为啥没有厉声地叫醒我,或在我的屁股上踢两脚?
回家的路上母亲耐心地对我说,做啥事都要用心的,干活指靠不上你,只要你把书念好。
那一夜我躺在窑洞的炕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母亲因没有文化才如此看重文化。平素她从不过问我的学习成绩,更不检查我的作业,只要我到校上课、回家看书她就满意了。至于我是否刻苦认真,她不知道。而我的敷衍和懒惰又常以学习为借口。想着母亲的宽容与勤劳,我懊悔而内疚。这个秋夜,我长大了。
母亲常说,五谷杂粮中她最喜爱荞麦,芥麦好种植,不娇气。荞麦浑身是宝,叶子、茎秆是养猪最好的饲料,在“低标准”的困难日子,还被压榨成淀粉救过人的命。荞麦面粉是农家的主粮,母亲能用它做出十几种花样的面食,厨艺高超,闻名乡里。她做的荞面凉粉、摊馍、饸饹、剁面曾招待过省级领导,招待过县乡的干部呢。
荞麦的价值如今已被科学和实践证明,其蛋白质含量高于大米,脂肪含量高于小麦,并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和人体所需的其他元素,经常食用有降血压、降血脂、降血糖的功效。荞麦皮做的枕芯,有健脑养神和明目的作用。荞麦花还是极好的蜜源,荞麦蜂蜜品质优良。荞麦产品出口创汇,享誉海外,已远扬了山里的声名。
是啊,生活中那些平凡的、司空见惯的东西,却往往折射着令人难以释怀的感动。母亲的喜好和追求饱含着她朴素的情感和信念,她从艰辛而平淡的岁月中懂得了珍爱与回报。这不需要学问,而是一个人多年的品行修炼。而我年少时的一些行为曾使母亲的“信仰”出现漏洞,当我能够这样理解时,我已长成了大人,但母亲身教重于言传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且终生受用了。
又到了荞麦扬花的时节。前些日子,山里来的乡亲说,今年天像是着火了,不下雨,几十年不遇,也怪,入秋偏下了一场雨,荞麦抓住苗了。母亲从远方打来电话问我:“回老家了吗?听说山里天旱,荞麦长得咋样?”母亲离开农村都20多年了,还总是挂念着家乡的人和事,无论在城里生活多久,也拂不去她那绵长的乡恋。
那天,我在电话里报告母亲:老家大旱,但乡亲们吃粮饮水没问题,前几日降雨,荞麦收成有望。母亲在电话的那一端高兴地说出了三个字:“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