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错了，他是小个子留着小胡子，豆豆眼破嗓门……他常常来这儿当‘小广播’，报告小道消息，吹嘘……”是小亭里的中年理发员说，他是打当权派的棒手排为第三，人们称他‘三小人’。他姓胡，他父亲是个宰耕牛杀马匹的屠户。他家有钱在县屠宰厂给他走了后门，算是个合同工人。跟他父亲一样，他也使得一把好刀。猪羊不用上案而头就掉下来，剥皮、掏心肝、洗涮肠肚更麻利，不到半小时或羊或猪全部清理完备，（皮、肉、骨头、血和肠肚各是各），收拾得利落干净。
田进说：“对呀，我听人们多次说过就是那样的家庭，父子们就是那样的人品和那样的性格，他的父亲人们叫‘生莜面’呢！”
理发员说：“听你的口音像河南省人是吧？”
田进说：“是，我十多岁时父亲被日寇所杀，母亲带我在东北角找了个糊口的老汉，光景难过，我从小就跑外扛长工。整干了半辈子啥也没闹下，落下个孤身汉！”他趁机说：“这人家的住址因我多年未去忘却了是不是猪场？”
理发师说：“对呀！从猪场大门一进左手方向第一排第一家就是。三间房子他有女人没孩子，他住西间，父亲和他母亲在东间。”
田进又问：“造反大头子李阳的住处呢？”
理发师说：“他父亲是个教员，在广场正北独院三间房，你知道吧？”
田进说：“知道知道，我常去玩哩！”他说完见天色不早了，就告辞说：“咱呱嗒了一阵子我还没问你贵姓名谁？”
理发师说：“免贵我姓池名中，城西北角人。”
田进说：“再见吧！池师父我要走了。”他回到医院，向兰兰打了招呼，要晚七点动身，她叮嘱说：“千万别把人打伤打残哩——不管谁。”
田进说：“别吩咐我知道！”他说完抬脚便走。
刘书记说：“毕竟不年轻了，拿不住人家你就没命……”
田进说：“我让他尿几股他就得尿几股，十个人也不中用！”
刘书记后悔了，拉住他的手说：“别啦，你若惹下是非我怎去交账呢？”
田进忙说：“这种恶人必须让他吃点苦头，要不说不定还要残害多少无辜的人呢！”
兰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人自有恶人魔呀！何苦我们动手呢？做事要顾及后果呀！”她坚持道。
田进说：“他有初一我有十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而我必犯人！我做事儿从来是一不做二不休。前怕狼后怕虎，怕死谁做鬼呢？要抓住契机扭转局势，越快越好不得延误！”他急不可待地开门走了。
淡淡的太阳已搁在了西山顶上，转眼就钻入山里。狂风猛起刮得浮云发疯地由西向东飞奔。空中翱翔的、喜鹊、老鹰拼命地钻回了窝巢。机关、厂矿、学校正在下班。县委第一书记郭文秀从太原被押回来正在车站前走着。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迎面涌来了敲锣打鼓的人群，呐喊着“打倒资产阶级分子！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郭文秀……”突然，从造反派的人群里闪出两个剽悍乖戾的为虎作伥之徒，跳起身来扯起铁掌似的大手“啪！啪！啪！”几个耳光将郭书记打得盖脸的血水淌流下来，他来不及吭声便昏倒在地上，看上去极其可怜。造反派人仍不罢休，继续以铁蹄似的大脚狂暴地踢打着躺地上奄奄一息的郭书记，张开血盆大口骂着了难听的脏话。
人群中议论说：两个打手，一个是刑满释放人员，另一个是打人出了名的宫存，他刚高中毕业，貌似忠厚，谁知转眼间变成个疯狂的打手，暴戾恣睢。街上的行人皆是侧目而视，但都敢怒而不敢言，只是远远站着呆呆观望。
田进说：“同志们！朋友们！不要袖手旁观，他是全县人民的书记，是两袖清风的好官。”他气得全身发抖两眼冒火，“共产党的七品官即使是犯了法，有组织部、检察院、法院去处分，难道谁想打就打吗？”
“嘿，真是咄咄怪事！哪来的几个不懂王法的流氓？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要坚决保护我们革命干部的人身安全！”他卷袖伸拳冲上去一手抓住这个，另一手抓住那个，提起来放下去，再提起来又放下去，发疯地一直把两个贼人四条胳膊像折麻秆似的断为两截才噗通扔在地下，说：“还想打人吗？我保证你俩三个月以内不能打人啦！”他气得双目圆睁，“我叫田进是树林村农民，老家是河南省开封市人耶。”
那两个趁风洒土的赖小子，躺在那儿哭爹喊娘号啕个没完。田进瞅着他俩说：“你们凭啥打人，让无辜之人挨打受气天理何在？我就是要打抱不平，与你们这些人奉陪到底！如果改邪归正再不敢无故伤害人也则罢了，否则，哼……现在是无政府状态谁拳头大就可打人！”
郭书记苏醒过来，他挣扎着对田进说：“小田啊！救救……”
田进掉着眼泪说：“郭书记……我虽替不了你……但要尽我的能力，你先进医院医治，我一定会来看你的。我有能力保护你的，我不怕死，等着瞧吧，他们若胆敢继续打人行凶作恶，我让他不吃兜着走啊！”
郭书记说：“你领上我吧……你走后……”
围观的街人众口一词地说：“好呀！打得好！打得过瘾！打得及时！”扔下那两个凶手，田进大汗淋漓地跑着去抓造反派的头头，谁知那个头目见势不妙早已溜走。那些敲锣打鼓滋事的走卒们扔了乐器，丢盔弃甲逃之夭夭。
田进要走了，郭书记孤孤单单还在那里站着。
革命群众见田进像似要走的样子，就说：“你真棒朋友，你是不是党员？我们认为你呀肯定是！”又有人说：“你真是降龙伏虎的人才！”
田进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中国的布尔什维克——中共党员，我入党的目标就是要跟着共产党解放全人类。
我们要坚决拥护共产党！坚决保护热爱共产党、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热爱人民，忠心耿耿地干革命和保护革命的领导干部！坚决不准随意侵犯他们……
满街的共产党员革命干部革命群众呼喊着“你说得对！我们一定要打倒别有用心的无政府主义者！我们坚决否定全部打倒的错误行为……”
“坚决打倒‘八一八’反动组织！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坚决拥护党中央和毛主席要国家部队参与支‘左’、支‘工’、支‘农’……去稳定社会秩序的方针政策！”
田进心急火燎地要替兰兰报仇，但被群众围着，他不好意思马上走开。他说：“赶快把郭书记送到医院去！”有三个热心的农民背的背扶的扶把郭书记送去人民医院不提。
人群中有几个人高声说：“田进你不能走！只有你能保护了郭书记……”
田进说：“我得回家啦！他啥时有难处派人到山里找我，我肯定来！”
说着他快步走了。
夜幕笼罩了大地，星星也不那么闪亮地眨着眼睛，好像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将县城的大街照得一片幽暗。他走步如飞霎时到了目的地，他抬头看去大门已闭，身怀绝技的他越墙收拾了武喜，同样折了坏头子李阳的双腿。他觉得要了他们的命不好，折骨只是三个月之内失去活动能力，他怎能任意枉为矫枉过正呢？
几个最凶的打手都严重受伤动弹不了，那些帮凶也被吓坏了，再不敢轻举妄动，从此伤害人的武斗有所缓和。
他赶回医院先安慰了郭书记，而郭书记抓住他的手长时间不放，说：“救命的恩人……田……”
田进说：“郭书记，咱们的办法是以毒攻毒，以牙还牙嘛！他们暂时不敢了，你安心养病……”郭书记不说话只是点头。他们要走了，医护士们都含着眼泪出来给刘书记送行。田进跟大家挥手告别，扶着兰兰上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小车，汽车向家乡飞驰而去。
天色已晚土路多年失修，沟沟坎坎高低不平，加之为了赶路车开得飞快，非常颠簸让人昏晕难受。
兰兰说：“小张，慢点儿开，不用太着急！”
少顷，她又说：“小张，真不该连累你，我现在这样了……”
司机小张眼圈红了，“刘书记，你这是什么话？看着你无缘无故遭那些恶人批斗，我难受，却干着急帮不了你，现在能送送你，没啥说的。回去好好养身体，那些人蹦跶不了多久的。”
兰兰好长时间没说话。
田进逗她说：“坏人追来又得把你拴回站高凳啦！”
兰兰说：“下午你走的时间长我很担忧，没把人家搞残废吧？”
田进如实地头头尾尾地跟她说了一遍。
兰兰感慨地说：“坏人出笼如不及时擒拿，社会不得安宁。”
田进说：“这次运动既要让群众斗倒真正的走资派，又要寻找形形色色的坏人，这一举措是史无前例的！”
兰兰说：“运动该结束啦，时间长了会转为派性斗争的。”田进说：“再转也是内部矛盾，内部派性是不能用武力解决，要善始善终嘛！”
兰兰说：“你说得对，小至个人家庭，上到国家进行思想教育和斗争是必要的，不这样地搞邪气和不正之风越刮越大，这样下去不会有好家庭也不会有强盛的国家。”
田进说：“不奇怪，中国地区之广人口之多事业之大，没有一段时间草率收场是绝不可能的，没有付出没有代价也是不现实和不可能的。”
兰兰转了话题说：“你真是个琢磨不透的人！我很佩服你，佩服你在树林村十多年时间默默无闻踏实肯干。跟现在的你相比……”
田进说：“这是在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行动，他们杀人难道我们不可还手吗？”
兰兰说：“人家没有杀人吧？有你啥相干？到处打人！”
田进说：“我杀了几个人？我的性格就是喜欢打抱不平！除暴安良……”
兰兰说：“你将人家胳膊、腿折断岂不是致伤致残？下手也太黑了。”
田进说：“他们将两袖清风的县委书记，你……你是走资派吗？也不是凭权仗势横贪极腐的人呀！那几个人太坏了太歹毒了，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要不还不知要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再说他们不会残的，只是在几个月内不能打人了。”
兰兰说：“尽管他们的做法是错的，但你也明知不对却学着他们的样子去做呢？”
田进说：“以牙还牙，以毒攻毒从古如此，我力所能及的事儿绝对要做的，以后党和政府是要清澄的，如果我错了的话蹲法院也情愿……”
兰兰说：“我真不知你竟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又想“好一个闲云野鹤，到时就舍生忘死！”
田进说：“什么本事，我有本事还会到处流浪吃上顿没下顿，半辈子受苦受难呢！”
“你给我说说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好吗？”
田进说：“只不过是点工夫，一点硬工夫嘛！”
兰兰点了点头，说：“你多年入山就是……”她说完望着田进。
田进说：“此为其二，其一还不是老庄那一套吗？我父亲、祖父习炼硬工夫是为了防身对付坏人，而我也生在旧时——共产党时代不时兴了。”田进又转了话题说：“你别有侥幸心理，时刻要小心谨慎，不然的话后悔也来不及啦啦。”
兰兰说：“坏头子已擒啦，还会……”
田进说：“擒了张三还有李四呢，谁不愿趁机捞一把？争权夺利呀！”
兰兰说：“那怎么是好呢？”
田进再没有说话。
四十二
到家时，三进院已灭了灯火，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清楚。半夜时分田进来到本村棺材铺叫开门说是兰兰死了买了只棺材，痛哭流涕地连夜入了殓，钉了银钉（此地风俗一去世便入殓，棺材钉了大钉），摆了灵桌做了供菜，点了照尸灯上了香火……
二日早饭后村里传开了，全大队的男女老少没用集合都自发地跑来吊孝，一个个哭得泪人似的。养老院的孤寡老人也拄着拐杖来祭祀，颤颤巍巍地来了，抽抽噎噎地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苏五母亲大放悲声哭得天昏地暗，边哭边拍着棺材大盖说：“养儿养女不如这个皮不粘肉没连的共产党的女干部……”又说：“她对那些敬老院无依无靠的人视如父母，三天一探五日一问，生怕我们吃不好要生病。”
李玉英、小玉英、改梅……都是伤心得死去活来，她们说灵柩不走她们不回家，要给她守灵。
武二、武茂、庆荣、富贵，按照这里的风俗习惯，不属亲戚关系的男人不可吊孝不可哭泣。但他们控制不住感情，也放声号啕了起来。
村里的社员们来了一拨又一拨，都是一双哭红的眼珠和洗不净的两道泪痕。
墙边几棵茂盛的老槐上有几只喜鹊，站在那儿呆呆地默哀，没有了往日欢快的叫声……田进还在甜睡着，李玉英把他叫起来，他说：“玉英我饿了，三天米面饭没入口，肚子扁扁的，差点贴着脊背——饿扁了。”他一边说一边揉着惺忪的两眼珠儿。
玉英说：“别想她了走了的就不是你的女人，要不她就不会舍下你。人常说‘老婆如泥皮掉了重泥呀’。”
田进说：“她不是一般人是世上仅有的。”
玉英说：“她二十一二岁守寡，整整守了十五六年，孩子们长大了，才找了你呀！”
田进刚放下饭碗，村里“八一八”派来外号叫“小懒汉”的来传话，说苏五要他今晚参加酒宴，共商文革中的要事。
田进睃了他眼高声说：“让他们来我家吧！”堂屋哭丧的人们顾不得号哭了，一拥而上愤怒地把送话人打得拼命逃了，大家追出去又把他抓了回来。田进认为是“鸿门宴”，说：“你们诬告刘书记又无缘无故毒打她，她已不幸地光荣牺牲，你们还想怎么样？”
小懒汉狡辩地说：“我们是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红卫兵的组织是革命的队伍。”
田进说：“转告你们的头头，丢掉幻想放下屠刀听从支左部队的指挥！”
他扭头不声不响地走了去。
一会儿造反队头头抗着“八一八红色敢死队”的红旗，喊着口号冲进来。“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李玉英！打倒走狗反动道人田进！”“夺权！夺权！从今天起交出总支书的权和印章来！你靠边站！”
李玉英走出房门前的台阶之上，低声回答说：“我有啥权呢，我的权就是带领全体社员们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干活！还有什么呢……”她哭了，她从来就是好流泪的柔弱女子。
苏五一转念指使他的随从砸灵堂，“轰隆”！把刘兰兰的棺柩推倒了，灵桌上的供品洒了满地，破碗、烂盆，粘贴了白纸条的丧棒子乱七八糟地摊在地上。
田进忍无可忍地从家里跑出堂屋，抓住苏五的脖子，一把扔上了天，苏五吓得魂飞魄散、鬼哭狼嚎，幸而落在老槐的粗枝上，忙紧紧抱住魂不附体地在树上求饶。野人见势不对慌忙要溜，田进一个箭步追上像踢皮球似的一脚把他踢飞，落在草垛子上，虽未摔死，也吓得够呛，慌忙爬起来，但晕头转向不知朝哪儿躲。
田进与上百人的“红色敢死队”开始战斗了，只见他的拳头上下翻飞，左右出击，一群乌合之众尖叫连声慌忙往后退缩，混乱之中又挤倒好多，哭爹喊娘狼狈不堪。他的拳脚上没使多少力，只是准确地击中要害，碰者飞沾者倒。
他打得兴起，一纵身飞上贼人的肩头，踩着他们如履平地，又似大鹏展翅在空中飞翔……除去，腿脚利索跑的快的，剩下的全部哼哼唧唧倒在地上，横躺的顺爬的……围观的人拍手叫好，有的说他是入深山苦炼的功力，也有的说他是上天二郎神下凡……
田进回家忙把棺柩扶起来，重新搁在地上的长板凳之上，供品，长明灯，丧棒还没有安顿停当，庆荣快步从街上进来说；“不好了！从铁架山下来几百人，十有八九……你快躲呀！”
田进摇摇头镇定自若地说：“不，他们是抓刘书记的抓我没用……”
不一会儿，又跑进几个年轻人报告说：“田叔村子完全被来人包围啦！你赶快躲藏呀！”
田进说：“来吧没啥可怕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惜他们白跑了路子，抓人不得抓鬼魂也难找的！”
“刘兰兰！请你别动乖乖地受绑！”十多个小伙子端着红缨枪“咣当”一脚将门踹开，他们一见白莽莽的棺柩、纸扎还有死者的遗像，有点傻眼。满腔激情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只是呆头呆脑地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