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进目无表情淡淡地说:“她已‘驾鹤西游’了!”他说着走了出来,“你们是不是想砸棺戮尸呢!”
远来的红缨枪杀手们有人见过田道人,领头“呼”地逃出了大街。他们边跑边喊:“罪大恶极的走资派刘兰兰已畏罪自杀!反动道会门的坏头头田某还在,快跑呀!”
降龙伏虎的田进提着长长的满粘白色纸屑的哭丧棒追了出去。县城那伙自称“八一八”红色造反队的队员一见田进跑出来顿时乱成一团,像热锅里的蚂蚁乱跑乱窜起来。
田进喊声如雷地说:“滋事闹事为非作歹的帮凶们别跑!尝尝田爷的哭丧棒!站住呀!”
“我们正在抓革命促生产,你们竟跑来捣乱!我们会放过你们吗?”说着他飞快地追了去。
那些人见他追上来就四处逃散,只有十五六个人像是事前经过选拔训练的愣头青,早有足够的准备要干仗。他们立刻排了队形,手执长矛四面向他围攻。
田进将哭丧棒折成二截,像瓦岗寨的程咬金——双手拢板斧砍劈起来……“八一八”的随从见形势不好,一哄而散,早跑得无影无踪了。不战而胜的田“道人”意气风发地站在那儿哈哈狂笑,自言自语地说:“笑死我也!我老田就是……然而我不是恶人,我是擒恶人的‘恶人’!我是替天行道!”
你们是非正义的,是注定要失败的。你们利用‘文化大革命’,妄想夺取权位——通过结派拉帮网罗魅魑魍魉的坏人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喝人民的血吃百姓的肉……
“你们错啦!我们早识别了你们的阴谋诡计!你们的如意算盘完全是痴心妄想……他面露得意之色,”这就是我家几代入山修行之目的所在!
庆荣见他长时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走到他跟前说:“我们树林村的”文化大革命“算是结束了。”
田进说:“走着看吧,暂时风平浪静了,该干啥就干啥吧。”
庆荣说:“为甚他们拼死地胡来,不顾后果呢?”
田进说:“他们大部分是不学无术之人,他们想不了那么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当干部有权利可以为所欲为,却不知干部究竟是干啥的……”
庆荣说:“你可不可以谈谈,这方面的见解?”
田进说:很简单,有史以来共产党是绝无仅有的好领导,只有共产党才是我们的带路人、大救星。所以我们永远跟着它。你看共产党的干部是吃苦耐劳为人民服务的公仆。从上到下党的纪律很严明……
庆荣说:“疾风知劲草,一个远地逃来的难民这么多年来几乎被人们忽略,谁料一鸣惊人,变成了树林村的中流砥柱。”
他义不容辞、理直气壮地担起树林村大队的重担来。社员拥护的党员、干部团结一致带领全体社员,抓时间抢节令掀起了春耕生产热潮。
村里滋事闹事的“八一八”造反派们一败涂地成了众矢之的,头头苏五没了前些天的神气整日灰头土脸的,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他卑劣的行径让自己陷于众叛亲离人人唾弃的境地,几百受蒙蔽的随从也离他而去。他原来就人缘很差现在更是无人理睬,呆在家里没吃没喝,想干活又没脸见人。
苏五溜到敬老院母亲不搭理他,又去了本家苏三家里,苏三拿起锹要劈他,若不是长梅拉得紧,跑也跑不掉了。
他无地自容,一时心灰意冷。活得实在是太窝囊,干脆死了一了百了。他蹲在土炕角落里,像个木偶,其实还不满五十岁的他,脸儿枯瘦;两眼好似死羊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灰蓝的颜色看上去很瘆人,竟然挂着泪痕;昔日油光可鉴的分头乱蓬蓬的,像秋天随风飞扬的沙蓬。
他长叹了声:“唉……偌大一个世界却容不下我……”
他慢慢地站起来找了条粗粗的草绳,正往横梁上绾圪结之时,只见一群饿急了的老鼠“吱吱”地乱跑乱叫。乱转了一阵没找到可吃的东西,就将自己所生的幼鼠吞掉。苏五不知为甚又是一声长叹……
他呆呆站了很长时间,终于拿定主意两手抓住绳索将头伸入绳套里,一松手整个身子悬空吊了起来。过了不知多久,“嘎叭”一声巨响那草绳断了,他昏迷不醒地躺倒在地上。
老鼠以为他死了,有啃鼻子的,有咬耳朵的,疯狂地享受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要不是闭着眼,眼睛也肯定瞎了。他觉得疼痛本能地一骨碌翻了个身,群鼠惊散了“吱吱”叫着钻入鼠洞。剧烈的疼痛让苏五苏醒过来,他顾了摸鼻子顾不了揣耳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无法忍受,杀猪般嚎叫起来。鲜红的热血染红了衣襟,他照了照镜子竟缺了半个鼻子短两片耳朵。
经医生疗治伤口算是愈合了,但是缺了的肉再也长不出来了,成了“塌鼻子”、“秃耳王”。自命美男子的他捶胸顿足伤心欲绝,然而终归是好不了啦。他睡梦里常常哭醒,想爬上台喝人民的血吃人民的肉的幻想破灭,竟落了个这么倒霉的下场。
诸多的原因迫使他不得不离开他熟悉的故土,他再也没脸呆下去了。
他将劁猪骟蛋等多种手艺的工具用具装在兜子里要远走了。有人问他有关他母亲养老送终的事儿,他说:“我自身难顾没法管她……”他含着眼泪走了,一去不返,杳如黄鹤。
日月如梭光阴荏苒。转眼党的八届十二中全会召开了。不久之后大队革命委员会成立,农村被夺权的基层干部经过细致扎实的调查研究,详细甄别凡无据被批判夺权的无辜干部一律平反昭雪。
李玉英夫妇重新官复原职。她在社员大会上说:“父老乡亲们!你们要我继续干下去……”她哭了,把脸转向背后用手擦着泪水,“没办法我是个共产党员呀,义不容辞呢……”
“从现在起我跟你们又在一起啦,我觉得很高兴,因为咱们过去同是受苦受难之人,现在又是一块跟着共产党为我们共同富裕的生活而奋斗,咱们志同道合群策群力,我们的集体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绩!”
全场响起久经不息雷鸣般的掌声。形销骨立的她说:“运动已结束,咱们大队不安定的现象已消除。我们要团结起来在一切恢复正常的基础之上,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我们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李玉英等凡受批判的干部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去抓革命促生产促战略。她说:“破四旧立四新:凡是破烂庙宇要拆除得一干二净;不太破的寺庙都要改粮仓或学校,神像全部毁掉。你们有不同意见吗?”
会场上百分之七十的社员举起了手,有一些上年纪的老汉走到李玉英面前七嘴八舌,和言劝说,最好不要烧去那些神像,留上一处破庙我们这些老不死义务泥抹修好,把它们存放起来等我们死去……他们说着,那百分之三十的人都举起手来表示支持这个意见。李玉英没表态。
她接着又说:“大片大片的老坟地愿迁的迁走,大队要开垦耕地,活人要战胜死人呀!你们同意吗?”
大伙全部举起了拳头。
她说:我们要提倡不演或少演穿龙袍、蟒衣、凤冠、霞帔——上古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旧戏,污染青少年健康的心灵——历史的车轮是向前进而不是后退。要大演现代戏。
“……要提倡婚,丧事不搞鼓班乐队,反对铺张浪费、反对神汉巫婆和算卦先生的骗术……”
人常说“十月小阳春”。今天天气更是出奇的好,风尘儿不起暖融融的。街上一条老黄狗懒洋洋地爬在路的一边,舌头长长地吐出来,肚子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
武二说:“共产党好老天也变好心啦!小雪节令哪有这样热的天呢,你们看那狗的舌头拉出多长呢!”
庆荣说:“走资派和那些严重的官僚主义极贪分子已被打倒,我们紧紧跟着共产党,坚决要走社会主义共同富裕的金光大道,我们的生活一定要富裕起来!”
“人常说老天有眼哩!自从共产党来了年年风调雨顺啊!”耳不聋眼不花的罗锅老汉说:“你们说对啦,我活了八十八岁没见过这样好的天气,这是共产党的‘洪福’,自从共产党来了老天也变样啦——变得冬暖夏凉风顺雨顺年年丰收!”
“你们年轻人经见不多,我记得清末那时连年天灾,旱灾、雪灾、水灾、冻灾,政府腐败天怒人怨……民国十八年连续三年大旱,偶然天上浮着乌黑的云朵狗都被惊了!那年冬天咱村有二十多户全家人都饿死了。”
老人家说着两眼潮湿了,他咳嗽着弯下了腰去。玉英正听着他们的忆苦思甜,忽然小玉英跑来说:“县里来了个穿便衣的,你赶紧回去!玉英大姐!”
四十三
李玉英连忙回了办公室,一看来人素不认识,打招呼说:“同志从哪里来,您是?”
客人自我介绍说:“我姓郭是县委办的,你们大队在文革期间抓革命促生产,粮食产量逐年上升,我是特来总结材料的!”他喝了口茶又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儿谈谈,之后到社员群众中采访采访……”
李玉英说:“是呀,村里的社员形成两派,尤其是被夺权之后乱哄哄的,无人管理也不好管理。贫协主任田进组织党员……出了大力气立了大功啦!”
他说:“是不是刘书记的爱人?听说是个能人,原来在深山修行的道士!人们说他是扶危救困打抱不平之人啊!”
李玉英说:“没错!他家几代都有文化又入深山修道,但他现在已是中共党员了……”
李玉英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来人。他看起来有五十出头年龄,高鼻子,大眼睛,一对弯弯浓黑的眉毛……气宇轩昂文质彬彬,言谈举止洒脱不拘。
“晌午了先吃饭吧!”她望见有个孩子跑来,估摸是叫客人吃饭。
“玉英姨!我妈说是干部派到我们家吃饭,让我来叫呢!”自称郭干事的跟那孩子相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