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兰兰、李玉英、武二等人在地里转来转去检查灾情，李玉英垂头丧气地说：“玉米、土豆等粗杆壮枝作物还好，其他作物严重减产。”
武二说：“俗话说‘人害人长福哩，天杀人命难逃’。”
兰兰说：“也怪天灾人祸一来就是一串……”
近几日报纸广播头版头条上说京城、省城、地市、县城相继展开了群众性的什么的“文化大革命”。学校、机关、厂矿、农村，全部掀起史无前例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要打倒混进党内、厂矿、学校……的资产阶级当权派，打倒宣扬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树林村的社员群众不分青红皂白，照猫画虎地行动起来，快速地成立了文革小组。苏五、野人自封了文革主任、副主任。社员们昏头昏脑地跟着他们干起来，但不知革命对相，谁是资产阶级分子革谁的命？
贫下中农的社员们晕头转向慌了手脚，他们争先恐后地要加入红卫兵，胳膊上挎个红袖章就心安理得了。但因市场上的红色布料供不应求，没能及时挎上的社员很不高兴又很担忧，担忧被推到反动阶级那边去。
高中以上的学生随大流徒步去了北京天安门广场，受到毛主席、周总理等领导人的接见。
刘兰兰接到通知回了县里。
秋收即将开始，社员们已不听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的话了。他们说村里的领导班子是走资派，是将被打倒的对相。田进见势不对就以贫协主任的身份，召集了贫下中农座谈会，说：“我是贫协主任，我代表你们的意见，监督当权派的路线错误，监督他们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资本主义道路的。我们坚决反对倒退走单干路线，反对少数人发财多数人受穷，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现在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倒走资派的。我们要认识谁是走资派，我们要打倒谁？千万不要认错了打击的对相！绝对不能跟那些别有用心的赖人盲干瞎跑呀！他们是趁机捣乱社会秩序，趁机捞一把的家伙……”
他说：物以类聚，你们看看那文革主任和副主任，再看看他们所网罗的那些臭气相投的家伙，不是他们的亲朋便是懒汉流氓、神汉、巫婆、阴阳先生和争权夺利的地头蛇——魅魑魍魉，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认清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他说：“从现在起，大队生产队的干部已无法领导我们搞生产了。贫协组织要积极勇敢地担当起秋收和一切工作来。抓革命促生产，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党员们异口同声地说：“田主任说得对！说得好！我们坚决听他的话，跟着他把秋收工作搞好！保证粮食一粒不丢！”
复员军人李九样说：“我代表复员军人做保证！我们五十余个复员军人要坚决服从贫协的领导，抓革命促生产！在秋忙中保证天天出勤大干一场！”
在座谈会上支部成员采取了小玉英的建议，及时召开支部大会。全体党员重温了党章党纲，党的权利和党的义务。党员们再次表示永不叛党，誓死服从党的绝对领导，听从党组织的指挥。
党支部应急预备党员的田进转为正式党员，并选举他任党的核心小组组长，三才为民兵营的营长。
他们即时下达了命令：
一、誓死捍卫毛主席和共产党的绝对领导，坚持无产阶级的革命路线的贯彻执行。
二、抓革命促生产，全体社员总动员做好秋收工作。
三、坚决保护刘书记和李书记的生命安全。
四、将大队不法的地富反坏右严加管制。
五、民兵组织特别是带枪基干民兵，提高警惕把武器保护好，并在党支部的绝对领导下对秋收工作做好保卫，确保场里仓库的粮食绝对安全。
六、不听劝阻，长期不参加集体生产劳动的社员不于分口粮（不包括家属成员）。
此六条一经公布，绝大部分的社员参加了收秋工作。基干民兵除了做好秋收保卫工作，昼夜不停地防卫了秋场和仓库的安全。
秋收秋打基本结束。
县武装部有指示，将农村基干民兵的武器全部收回。大队的造反派殚精竭虑，捕风捉影地写了不计其数的大字报，组织了造反派敲锣打鼓地喊着打倒资产阶级当权派，刘兰兰和她的忠实走狗——李玉英！打倒帮凶的刽子手——武富！
大字报的具体内容是刘兰兰兄妹为了升官发财，不顾社员的生命安全，学大寨改河打坝修地，死了无辜的平民百姓数人，把社员视为草芥，拿他们的生命去开玩笑，把他们置于死地！要他（她）们偿命……也说她们私吞了政府和单位支援灾区的物资和现款……
文革的指挥部设在原公共大食堂。食堂的大门安设了高音喇叭，昼夜不停地表他们的决心，夺不下树林村大队书记的权来誓不罢休！
也说田进是反动会道门的坏头头，是刘兰兰的情夫——先奸后嫁，败坏了党的形象……
文革组织起家的“八一八”造反派，特炮制了几件大事的大字报：
一、刘兰兰在树林村蹲点蹲出了三条人命；
二、她与外流来的反动道会门的头头先奸后嫁；
三、假报成绩骗取名誉地位……
苏五见田进不在，马上集合起百余人借口反对扣压出勤粮而去抢粮。他们勒令富贵交出仓库钥匙，他坚决抗住不给。苏五下令砸门破窗子，而富贵舍死忘生拼命地去抵抗，他使尽力气脚踢拳打像二十年前在战场跟日寇拼刺刀似的不顾死，尽管他是身经百战的硬骨头，但是众寡百倍的悬殊，他最后还是败了下去，满脸是血，衣服撕扯成了布条子。
小玉英得知消息从高音喇叭叫来全体党员、全体基干民兵……二三百人。几个头头见势不对都溜了。
随从之众见头目不在了，就“哄”作鸟兽散。负伤的富贵为集体事业立了新功，进医院治疗不提。
田进得知造反派给兰兰写了荒诞无稽、恶毒进行人身攻击的大字报——天没亮就动身进县城去。
他心急如焚三个钟头走了三十公里的路子，几乎是跑着去的。一进街头只见胳膊上挎红袖章的男男女女来来往往，飞快地走着。他们边走边说：“今天”八一八“会议庭正在批斗一个单臂县委女副书记，是有名的人物，她有几条命案哩！还……”
田进预先从衣兜里摸出了“红袖章”挎在左胳膊上想：“混不进去怎么办呢？”……于是从胸前掏出“八一八”三个黄色标准字来，准确地贴到了胸口位置。
批斗会场大门站着两个门卫，一见是本部的队员不慌不忙地走来，没加过问让他进去。
主席台上有几个“八一八”的造反头头，被斗的有兰兰、小叶和童文让……台上边椅子上坐着的那个胖胖的小胡子站起来扬着手势高声呼：
“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全场热烈地呼喊了起来。
“我们坚决打倒资产阶级的代理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刘兰兰！”
“……”
“坚决打倒资产阶级的代言人树小叶！”
“……”
批斗开始了：还是那个小胡子站起来说：“刘兰兰这次批斗会你要老老实实交待你的罪恶事实，人命案！”
她和被审的树小叶等几个人在主席台下紧靠主席台那边高凳子站着，浑身发抖像是要摔倒在地上。她说：“死人是真的，我跟死者同在一个洞，他俩跟我相距只有一尺多远，死他们不死我我也不知道为啥？死了我还能有这事？”她哭了。
“你有神灵保护嘛！”在场的极端分子李阳恶狠狠地说：“咱这不是发奖大会别讲功啦！你骗得奖太多啦！你呀知不知道‘利’字后面有个‘害’字吗？”
刘书记呜呜地哭出声来。
别眈误时间啦！是李阳跑上来说。
兰兰还没有作出回答来，猝不及防他上前一脚踹去，“嘎嚓”一声巨响凳腿折了，凳子翻了，兰兰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她不声不响地躺着头部淌着鲜血。
小叶深恶痛绝地瞅了李阳一眼，走过来摸了摸嫂子的头：“嫂嫂……嫂嫂……”他焦急地低声喊着，然而却爱莫能助——
田进忙冲过来用手绢给她包扎了伤口。兰兰蹊跷地看了看两人但没说话，只见她有气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别装佯！皮破血流能把你死掉！”还是那个极端分子说。
场内的造反派又一次高呼起口号：
“打倒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刘兰兰！”
“打倒走资派树小叶！”
……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像六月的响雷震耳欲聋。
“呱！呱！呱呱！”还是那人，一脸凶相箭步跃来麻利地给了树小叶几个耳光，只见他满头长发像个女人模样。打完后又牵强附会地给他加了罪名，说：“他任县委办负责人是靠浮夸、写假报告升官的，他是欺哄党欺骗群众的高手。”给他的大字报上说“成天坐在办公室无所事事，白吃、白喝、白拿……无所不为。”
一会儿几个人又抬来一只更高的凳子，逼刘兰兰站上去让她坦白，问她采取什么手段骗任县委副书记的。
被审刑考打多日的她，因吃不了饭睡不好觉，她的身体消瘦脸儿枯黄，半闭着眼站在那儿战战兢兢地颤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剧烈。
一个造反头头叫武喜，是个饕餮之徒，头大体矮人们称他害断根。生来心术不正，一贯喜好谋人害人，看见别人倒霉比自己发财还开心，心底极为邪恶。他虽然是个文盲，却喜欢讲话，每次讲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惹人生厌。此刻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装腔作势地冲兰兰大喊大叫：
“你你你不老实交待，还想蒙混过关吗！没那个门！毛主席的红卫兵绝对不让你得逞！”他说着“嘎”地一脚把那高凳踢翻了，兰兰又一次摔倒在地。
她躺在那儿一声没吭一动未动。小叶抬头看了看绝望地想：“在劫难逃……”
“保命呀！死官事难打！主席台上四十多岁那个络腮胡子唾沫星子乱溅地喊着，一边忙挥手制止。立时”呼地跑来一帮人抢救她，嘴里胡乱喊着：刀下留人……
络腮胡子又忙吩咐：“给县医院打电话！赶快派一辆救护车拉走抢救！”又指着武喜几个人说：“从现在起，以后谁打死人谁偿命！人家犯法由国家法律处理！咱们只是去揭发帮助当权者认错改错么！党报以及上级文革组织一直强调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
人民医院救护车开来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上了车去。小叶也要去医院看嫂嫂但被他们拦住说是继续隔离审查。
四十一
刘书记住进了医院，消息传到了县委各单位，人民公社——特别是县医院的员工对她的印象很好很深——她在这里几次住院，院里的医护人员全是老相识，老熟人，老同志，老朋友相处甚好。
她（他）们尽管同情她关心她，但谁都不敢公开探望，生怕受牵连，而只好抽中午晚上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看她来。他们偷着来带着眼泪走，说：“冤枉啊！世道又乱了，牛鬼蛇神和什么的魑魅魍魉都跑出来啦！”
医院的副主任杨仙桃说：“蛇虾蚰蜒蜈蚣蟒，虱子虮子虼蚤蛘……齐来了，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待到时来运转之时，居在深山有远亲，不是亲者也来攀。”兰兰睡在床上几天来头不转脸不掉，要不是出着口微微的弱气，人们以为是一具尸体。田进掉着眼泪守在床头，用匙一勺一勺给她喂水。她意识模糊，喂她就喝不喂也不要。田进整天陪在床前，坐立不安如坐针毡。他不时地摸摸她的脉搏，去感觉心脏跳动的快慢；又翻翻她的眼睛查看有没有苏醒的迹象。心里想：“亲爱的兰兰，你从来没想到会受这样的折磨，你找了我是不是被我这命赖的人把你冲厄运了吗？”兰兰你别走，你的深仇大恨我一定要报，坚决让不过他去，除非我死去——她与那些人未交言过话从未相认识，世上哪有未见面的仇呢？他又想：
“世上的人见别人落难免会动恻隐之心，怎么会有这种无缘无故落井下石的奸邪小人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他们怎么就下得了手！”
“你贵姓？是刘书记的丈夫吧？”杨主任见他举止不俗，问道。
他说：“我叫田进，是她的丈夫。你跟她相熟吗？”
杨主任说：“十多年前我就和她就有来往，她那时是县委副书记树小枝的爱人，在三反打老虎时，树小枝遭受了挫折，她当时任二区妇联主任。她夫妇二人都是硬骨头呀，有口皆碑，他们都没有官架子，人们都说两位都是正直人。”她接着又说：“你俩结婚的事好多同志都知道，传为佳话了呢……”
田进苦笑了一声，说：“我明白‘佳话’就‘佳’在当官人找了个‘乡巴佬’呀！”
杨主任说：“哪里哪里，朋友们说你们都是了不起的人！人们说，搞运动不该把一大批好领导进行毫无根据的错误批斗！”
田进说：“这些都是暂时的难免的。群众运动嘛起初往往是凶猛的，慢慢地会走入有组织有纪律正规化。”
杨主任说：“可怜的刘书记她是个身单力薄的女性……”她扶了扶她的头部不见她说话，眼睛潮湿了，她气愤而忧悒地说：“恶人呀恶人，到时候会有报应的！”她接着又说：“你放心吧，我们已全部检查过问题不会大的。医院负责人让我们日夜轮流值班，还有县长和副县长两位当官的也住进来没几天……”
没出杨主任所料，三日后的早晨兰兰会说话也能喝点稀米汤了。她见丈夫在床头坐着就说：“你啥时来的？”
田进说：“前三天我就来到批斗你和树小叶那个场地啦，你忘记吗？”
“哦，想起来啦批斗场有几个把门的呢？你怎进去的？”
田进说：“哪有我进不去的地方呢？什么地方我都可进得去，不信试试看嘛！”
兰兰相信他的话，他从来不瞎吹牛。她想挪动一下身体，却疼得直皱眉，“我觉得我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呀！”
杨主任说：“我全部检查过了，主要是大脑受过震荡刚刚恢复，身体也有些虚弱。至于疼痛全是皮肉伤引起问题倒不大……”
田进说：“估计什么时候可以好转呢？”
杨主任说：“肉体的恢复用不了多久，精神的恢复那就不好说了。”
田进说：“那怎样保养呢，天天挨批斗？”
杨主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也为刘书记的命运深感担忧。眼下在医院里倒是没问题，但是出院后呢，谁知道还会面临什么厄运。
几天之后，病房里只剩下刘副书记和她丈夫两人。
田进考虑再三，决意要收拾造反头头李阳、武喜，往日无怨素日无仇竟要置于她死地，不狠狠报复他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兰兰说：“这样干有没有后果呢？”
田进说：“他们肆无忌惮地残害革命干部，把社会搞乱革命群众会容忍他吗？”
兰兰说：“贼人虽然有名有姓但你连他们的家也难以找到，即使找到也取不了胜，他们既年轻又剽悍呀……”
田进说：“我鼻子下有个嘴哩，况且他们又是有名声的人。至于打架，有人说我是‘万夫不当之勇’。”
兰兰说：“即便如此，可是这样做岂不是火上浇油吗？这样下去我的生命难保……”
田进说：“那自然是如此的结果！”
兰兰说：“那为甚自挖坟墓埋自己呢？”
田进说：“到此地步先下手为强，报仇之后躲为高计。”
兰兰说：“哪里躲何处藏呢，丑媳妇不见公婆吗？”
田进说：“好汉不吃眼前亏，逃离为何不是妙策呢？现在大部队支‘左’啦……待到运动结束之后，你还不是七品官吗？并且还是活雷锋呢！不信到时看嘛！”
兰兰长出了口气不言语了。
田进上街到处溜足达乱转，专找人群聚集的地方。他见有一伙人正围在一起如火如荼地议论李阳是凶猛的闯将，又是挂了号的打人凶手。田进笑着插话说：“听说此人长得高大威猛，身手不凡，但是胆小如鼠专欺负老实人，打完之后就‘溜之乎也’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