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书记全身跌得生疼就说：“没事儿。”她进了玉梅的南偏房，玉梅批评她姐说：“连个大年也不……”
刘书记问玉梅啥时从公安局回的；回了几个人？玉梅说：“除了王大别人都放回了。”她又说她和野人、生龙都做了保证，并写了悔过书。
生龙佯装已睡着了，只见在灯光下他躺在那儿忽眨着双眼，他那模样引发她的好笑。
一贯不走正路的玉梅和阶级敌人李生龙，他们见了刘书记如同老鼠见了猫……
“嘎咚”，“叭叭叭”！炮竹的轰鸣一阵紧似一阵，更天人们心急火燎地要接神了。
兰兰一边往家走，心里还在琢磨着老庄的哲学意境，田进的身影又在她的脑海里浮现……
她回了家玉兰和六个孩子早发了旺火，家院神位前点了灯做了供菜，也上了香火……玉兰安顿了供馍、菜，香纸的木盘让刘生端着上庙供奉。六个书生跑着笑着，一会就返了回来。
正在吃饺子之时，村里沾亲带故的孩子们都跑来“拜年”，其实是要核桃来。玉兰提了一兜子棉核桃每人一颗。凡能走动至十五六岁以下的娃都要来。一见女主人发了礼品，他们就像群雀似的吵吵闹闹地跑了。
农村风俗，不出十五这年就不算过完。辛苦了一年的社员尽情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凑到一起打打牌，或者在家里睡睡懒觉，更多是串门子，聚在一起闲聊胡诌。这一天，润叶来了。她给兰兰拜了年，又扯了些闲篇儿，聊了村里的新鲜事。“你不知道吧，田进的老婆领着娃儿回了河南老家。据田进说女方坚决要回老家，而他不同意走。两人定下来，从此就离婚。”
润叶又说：“田进老婆成天梗着脖子绷着脸像个苦瓜子。说话做事儿有点怪诞，她的挑剔近乎偏执。跟知理讲道脾气温和的老田合不来是她的不对。”
兰兰问：“田进多大了？”
润叶说：人家是男人，谁好意思问！大约跟你是同龄人呀，他不但是为人正直，还有文化，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人们说到现在他也是学习到深夜不是写便是念，他似乎在悟道……
“咱们这村是聚道存德的村子，来了个老树留下了小枝荒山变为森林……村里培养了一批好干部……”
兰兰说：“不管怎么说我是佩服了他，他忠厚善良也好学，追求真理悟道……”
玉兰说：“不配……”抬头看了看她，想来想去……
兰兰说：“什么不配呢？”她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嫂嫂……
三十九
旧历正月初五的早晨，蓝格盈盈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兰兰早早吃了饭，她对刘根说：“我要看望姥姥去，你们表兄弟要好好学习，别上街玩耍耽误做作业。”她又对嫂嫂说：“天才、天命兄弟别让他们走，她妈妈快要回来了。”她说完就上了车。家里人都出来送她的行。
刘根还是那样的伶俐，他俏皮地说：“妈妈再见！”
妈妈从车窗伸出头来，说：“都回去吧！我会很快回来的！”
车开得很快，不足两小时就到了大同市疗养院，她气喘吁吁地上了二楼的人行通道，推开南排三号房间，只见屋内两张木制的单人床。妈妈睡在东边床，江兰坐在西床上看书。丽丽呢，她正在使劲地擦着水泥地板。
“姐姐来啦！”她忙放下手中的书，说：“破五没过呢你就来啦？妈妈没事儿！”
兰兰正要回答妈妈说话了：“你来看我啦？给我走开！我没有你那样的闺女！”
她被母亲劈头盖脸的斥责弄懵了，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咚”地跪在妈妈的床前，说：“妈妈女儿不好，我没孝心，我没良心，我忘了本啦，呜……”她哭了。
江兰忙解围说：“姐姐你别那样，是妈妈想你啦！人常说‘得病想亲人’呢！妈妈每天念叨你，此刻她生你的气你不清楚吗？她是那性格你快起来吧！地上凉呢！”
兰兰说：“姐不起来我做得事儿我清楚，我我就是个忤逆之徒！我大大的不孝！我好了疮疤忘了疼。”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哭得那样的沉痛。泪水像断了线的银珠“唰唰”地落地有声。
“她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好母亲，她对我们的付出是万两黄金难买！她不惜一切培养我们成才，而她却……对不起我知冷知热的母亲……我要替您……我要妈妈呢……”
兰兰的举动引起了江兰的伤感，她也忍不住哭了。妈妈她却又闭了双眼，用低沉的像呻吟似的声调说：兰兰呀兰兰，你不是不孝之女，你是我最最称心如意的女儿。你的工作缠身，你太忙了。我知道，别看你是个当官的，你成天受着老百姓一样的罪，生着老百姓的气。风来雨去的挣点儿钱家里人花啦，轮到你没有了。
“俗话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姐妹俩过了破五走吧单位忙呢，当和尚就得给人家天天撞钟呢！至于妈的病你们的心到了，会不会痊愈俗话说得好，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当下有丽丽呢，她是个好闺女儿，心灵手巧做啥像啥呀。”
正说着小叶进来。岳母一听是二女婿的口音，扎挣着爬了起来，两人相互问了安。病房里霎时间热闹了起来。小叶还是那样意气风发，几个人热烈地谈论着。
江兰妈妈一下子精神了许多，说话带笑而又响亮地说：“别没完没了的来看我啦，你的工作很忙呀！”
兰兰一见小叶就想起小枝的音容笑貌，眼睛睫毛，脸腮中那对特殊的笑窝儿，走步的架势和修长的身姿以及消瘦的身体，心一酸连忙溜出楼道忍不住想哭又怕人听见，无声地流着眼泪。
她尽量地克制，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有关他当年的情景，萦回在她的心头一幕幕地重演开来。
蹊跷，世上的女人失去丈夫有的是，不几年之后他们都会淡忘。谁知她已十五年还是如初地去怀念他呢，真够让人难以理解，也是稀有的。其实也并不怪，只有爱得最深的人才能体味到最大的痛苦。
沉痛的泪水如似心中的血，血泪之情被她压在心中，她回转过身子慢慢地走动起来。“大姐！”江兰从门里探出头来，你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李玉英是树林村大队模范代表。务于农历正月初七准时去省里参加全省劳模表彰大会。
“江兰，”兰兰说，“你有钱吗给姐十元，我开会连路费也没了。”
小叶从衣袋里掏出十元的五张递给嫂嫂，可她只收十元，两人相互推让起来，结果她还是拿了二十元作了了结。
江兰说：“四个孩子的学费呢？”
兰兰说：“家里还有不到百元，我已吩咐了嫂嫂。”
江兰说：“生生玉生所需的学费我给吧，以后你别结济了。你的工资月月不够花费。”
小叶说：“嫂嫂从下月起，学费的事儿老大的你付，老二的我付一直到大学毕业。”
兰兰说：“谢谢你的好意，叶子！”
兰兰回了县城，到县医院看了李玉英和严红。医生说：“李玉英不能出院，大脑供血不足。”大队主任武富和刘书记出席了省城劳模大会的会议。
跨入1966年的新春，大队院里大花池的几十株花儿已盛开。紫罗兰吊金钟、月季花冬梅……它们在小玉英的精心培育之下，叶子是那样的翠绿，嫩嫩的像要流出汪水来。艳丽夺目色泽，各异的花骨朵儿向人们展示了笑脸，还有含苞待放的花蕾，个个神气十足，即将把自己打扮得漂亮起来，相互争奇斗艳。
那领头的月季花仿佛在说：“看！我的姿容人人爱慕，个个喜欢恋恋不舍。”
吊金钟说“你就知道自己美，却不知你开花少凋零快！我的花儿比你多三倍，花期也比你长几倍。”
冬梅说：“你们谁敢跟我竞赛？我在寒冷的腊月，花儿照样怒放。不服的到时候比上一比赛上一赛。”
大自然的脾气真是摸不透，谁知立夏已过，突然反常地降了一场大雪，美丽的花儿遭到预想不到的天灾全部冻死，太阳出来，枝叶枯萎花骨朵都凋谢了。
蹲点的刘兰兰和大队书记李玉英，主任武富，分别深入田地检查已出土的庄稼禾苗的灾情状况。
晌午了兰兰让武富夫妇先回去，她路过铁架山森林中的山神庙顺便进去，灰色瓦盖顶的瓦房三间，东间中间屋是神像，西间门窗俱全，看上去是最近所修。她的心神顿时激动了起来，忙推门进去。只见孤孤单单的田进坐在土炕的草垫上合手闭目养神呢。
兰兰说：“田哥！听人们说自你老婆离婚后你二次入山修行啦！村里人只知你走，谁都不清楚你在这里。我见山神庙新门新窗很蹊跷就进来看看……”
“这这这行吗？多受罪你拨去火寻灰哩！不行吧！”
“没事儿，没事！有史以来入山之人没有两样，饿不死冻不死就行啦。”
“你是永久的打算？还是临时的计划？”
“屡走屡看，生活费没短缺就呆上几个月，只有用这个办法没有别的路。”
兰兰向前迈了几步，只见他面前搁着用毛笔写的遒劲有力的几个楷字：“风风雨雨……五十年之后……”她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没作声而她自认为是“谶语”。
田进说：“刘书记你走吧？这山中只有我一人，一旦出了闲话有失你的荣誉和威信！”
“我不会怕闲话的，我是个寡妇，吵出去也是合情合理不受村人褒贬。”
“你是七品官，我是黎民百姓，那怎么行呢？”
“共产党的官是公务员，是带队的班长，哪有‘衔’呢！有衔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啦。”
“我是个外地人，出家老侉不配你……我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想法。”
“我就喜欢你这个出家人，喜欢你肚里的知识，还有你的人格。”
“不管怎么说，我要你做我的丈夫，我已守了十几年的寡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三十几岁的我要孤单到何时！”
“我入山修行是不变的追求，你能看得惯吗？”
“修道也可以有家眷，我找了你，你总不能经常住在这里吧？”
“家里没人干扰也可修行养道啊！但是刘书记你了解我是化子摆供要甚没甚！树林村连我立锥之地也没有，太穷了呀！”
兰兰摇了摇头，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似笑非笑。
田进忍不住跳下地两人拥抱在一起。两个孤独之人组合一双，这是男女之间的需要，也是必由的路子。从此他（她）们再不感到孤独，他搂着她睡已不完全是肉体的需要，而是寻找精神的依托。
兰兰和田进结了婚人们有点儿不理解，世上有些超常之事均由不理解到理解的。
玉兰见兰兰成了婚就回了自家。两个孩子求学不在，家里只有兰兰和田进夫妻。田进变样了，奔四十岁的他变得年轻了，看起来跟个小伙子似的。兰兰给他做了新衣服，俗话说“马备鞍架人穿新衣”人显得更帅气了。他生得五官端正身材魁伟，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书卷气。他说话慢条斯理而又庄重严肃，看起来不像是个农民，倒是有些雄才大略的气质，绝像个吃官饭的文人。田进说两人结为伴侣这是他生命的最后归宿。
他为兰兰身体健康就主动地担当了炊事员的工作。他有炒菜的本事，以前村里红白事儿都是他帮忙，人们说他炒的菜品位很高，相当专业的厨师。
兰兰嫁田进妈妈有点儿不同意，她说：“堂堂正正的县委书记找了个穷棍子农民，多不起面呢！岂不让人笑话吗？”
江兰说：“妈！您说得不对！我姐从不那样认为，她说一个人一生中最可贵的是道德品质，人生观价值观还有文化，没文化的人很难有进步！”
小叶说：“我认为人家找谁就是谁好，你看好不一定人家也看好！人样儿、人品、性格脾气，信念信仰，远大理想以及日常生活方式……非常复杂呀，婚姻之事既有理性的选择，也有感情的冲动……是不是江兰？”
“是呀我认为挺好，我姐人家不高攀，只要情投意合就行，这是她最看重的！”
妈妈又说：“女婿就是个女婿，对我说来找谁也一样，她们合得来就行。我说实在话就是个同意不同意的。”
小叶说：“千万别说闲话啦！我哥已走了十五年之久！刚二十岁的她守到现在，能等回小枝来吗？她流了十五年的泪水，若聚起来能有几吨吧！人常说‘老嫂如似母亲’呢！我真的对她有很强烈的同情感，她的事如同我的事儿，我早愿她另找一个丈夫的，但她就是不找，当时的她根本没那想法。现在两个侄儿也长大成人了，完全可以安排自己后半生的生活啊！”
兰兰跟田进结了婚心情好多了，她呀消失了孤独感，也淡化了对小枝的思念。一日晚饭后田进说：“我总不能坐在家里只做点饭不干活靠你养活，你的工资不多，还有两个念书的学生，老大要上大学老二要升高中啦。”
兰兰说：“生活费问题不大，每斤玉米九分三吃菜自己种。我也想过几次，如果你长期不参加集体劳动，社员们恐怕要说我的闲话；让你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吧，有失你心怀之志向，我对不起你的。我并不反对你一生中的追求。”
田进说：“你别管我，我的主意我拿，宗教亘古就有，信教入教入山修行那是自由权，任何人不得干涉。”
“你入山我去那儿找你，每天？”
“只要你在我就不走，用绳子也把我拴不去！”
兰兰说：“宗教信仰政府既允许也管理，只要不反动，党和政府是允许宗教自由的，全世界如此我党和政府更不会……”
田进说：“我总觉得我们社会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很不平静的大风大浪，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与毛主席最近提出的”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以及加强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自相矛盾……这……”
兰兰说：“这……其实那也不奇怪，革命工作无时不矛盾，无时不斗争，任何事物也是在矛盾斗争中前进，没有矛盾斗争就没有前进……”
田进说：“你说的是一般通理，我说的是特殊的原则性的方针大政。”
兰兰说：“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是不能让步，是很严峻的。”她又说：“其实农民自从每人留了二分自留地吃饱了没思想情绪啦，应该说社会是安定的，不应为点儿小事走倒退路，只有用科学的办法多打粮是解决一切矛盾的根本办法。”
田进说：“方针路线不可随便去变，一变就会出现穷富之差，两极分化并且越来越……路线斗争就是阶级斗争，这种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兰兰说：“你别说啦咱管不了那么远的事儿……”
田进说：“要不是共产党，谁替农民操心呢？”
她开玩笑说：“俗话说，‘要知天下文，上山问野人’，你就是个标准的野人对吗？”
田进笑了笑说：“你是县太爷哩，我不敢信口雌黄！你说黄就是黄，说黑就是黑。”他说着就给她使了个眼色，她见要她睡就笑了笑说：“你已接近四十的人了精神不减，比十五年前二十岁上下小枝的精神还强呢！”
他说：“你喜欢吗……说呀！”
她咯咯一笑打了他一拳头说：“还用问呢，你不看我的眼睛，傻瓜……”
他上前把她搂抱在胸前，不让她铺展被子，搂搂抱抱亲亲热热……
她呢更是火上加油，娇声娇气地说：“你你是我心中的人，别说啦快……”
田进说：“宇宙间的植物动物都要……就连天上飞得苍蝇，地上藏的蚂蚁也要……何况人呢。男人离不开女人，翻过来就是女人离不开男人，反此就不存在人之世界了。”
兰兰说：“人人清楚的事儿口罗嗦有何用？”
田进说：“不能那样说，哪有那么多人所不清楚的事呢？尽说人所不清楚的事儿，那就得把嘴堵了！”
夜深了，一对恩爱夫妻刚刚进入梦乡。
此时此刻，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云朵在天空中悠然飘荡。夜云如淡淡的诗，淡淡的诗是绵绵的祝福：祝福那对再婚的夫妇火一样的热情，冰一样的纯洁，风一样的浪漫，泉一样的温柔；祝福他们永葆青春，相亲相爱，将一生相互依托，永远沉浸在双方的欢乐之中，陶醉在对方的怀抱与臂弯里……
四十
盛夏的农历六月末，铺天盖地的西风呼呼而来。天上的乌云翻滚，铜钱似的雨点儿摔到翠绿色的庄稼枝叶上，“噼噼叭叭”地响起来，虽不像冰雹那样凶，但那柔嫩的庄稼身杆和枝条，都躺在泥泞的地上，沾了满身的泥水，枝条也断折了无数。
太阳出来了，风停了。它们趴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那翠绿渐渐失去了光泽，慢慢枯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