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了会儿又说:“我看吧能回就回来。”说完快步走出三进院的大门,顺着大街向河西望去,家家户户的大门都吊着大红灯笼,把整个河西照得通亮,如同白昼;再一细看灯火也像天上的繁星,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仿佛星星在闪烁。
兰兰一边观赏街边的景色一边脚步轻盈地往前走着,灯笼把脚下的路照得亮堂堂的。不觉来到小枝的故居新窑洞。今晚大门未关闭,门顶吊着两个自糊的花灯,三角塔的形状,上书故乡河南开封古都……院里也是一片通明,小枝生前所栽的那几棵通天杨,在夜空下静穆肃立,光秃秃的枝条四面八方地指向天空,在不时吹来还带着深深寒意的西北风中瑟瑟发抖。他生前的要好朋友,喜鹊花花的后裔应该正甜睡在树上的窝槽里。
田进说:“呀!刘书记!我知道你要来,就是不清楚哪个时辰呀,几年的惯例啦!”
兰兰说:“大年大年亲人团圆,我总想来看看你的生活如何,还有啥困难……”
“对了,咋没看见嫂子?”她四下打量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有点纳闷儿。
田进淡淡地说:“回老家了。”
“回老家了?大过年的自己回去干啥?”兰兰更奇怪了,忍不住追问道。
田进没吱声,过了好一阵,他见兰兰还探寻地注视着他,勉强地回答了一句:“也没啥,就是过不到一块,离了。”
兰兰也没再问什么,两个人站在那儿沉默了很久。
田进给兰兰倒了茶水,要她坐在炕上。她跨在后炕沿边儿问他这几年的生活怎么样,有没有困难……
他打开了话匣子,随便拉起了家常。先问了她母亲的病情,又问她两个娃的学习状况。也说自家的生活越来越好。他真心实意地称赞树林村的干部是真正的共产党员,紧密团结一心为公,实事求是。“当干部的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利益面前从来是先国家后集体然后是群众,群众之后才是干部,这才是真正的廉洁奉公两袖清风啊!”他操着一口带着河南口音的普通话侃侃而谈。
兰兰觉得他非常坦诚率直,对村干部的工作是发自内心的肯定……
田进因她的到来心情变得很愉快,谈话的兴趣也越来越浓,他问:“你们县里的领导今天是不是都到村里跟社员们同庆新年佳节呢?”
兰兰摇摇头说:“是我个人的习惯。今日村里人都在守岁我愿意串个门子呀!”
田进说:“咱们村干部不但忠诚老实品格高,还有文化,庆荣算是个文人呢!”
兰兰说:“有的是上过中学的,有的属于自学成才。庆荣是家传文人。”
田进说:“庆荣不仅有文化,口才也好。他不论写文章编板话或者是谈吐,均是短而精,说理清楚层次分明,深入浅出引人入胜是其一;其二呢,是说真话说实话,而且讲究方式方法。真正会说话的人能把死事说活,把棘手的事通过分析说服妥帖地办好。会说话的人是看话后的效果呢!”他忽然意识到光是自己一个人在说,便停下来……
“他浑然正气,落落大方,说话条理清晰也有见地”,兰兰心里想着,便问他:“你是国立师范毕业对吗?”
田进摇摇头说:“我不是师范毕业,而是高中肄业。”
兰兰说:“师范和高中差不多。听说你对老庄哲学很有研究?”
田进说:“我的祖父、父亲信道入山修行。父亲家穷我读了高中近两年辍学。应该说我们是闲云野鹤,清静无为的人,修身养性不露锋芒与世无争……”
“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逍遥游》、《养生主》,是我祖父父亲学习的主课,也是他们所追求的真谛。我在他们的影响下,也走上了悟道之路入山修行了数年。后因生活所逼,为了养家离山离家找糊口的地方。”
他说:老子是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士,又称李耳,是西周掌管书籍的官员。他干了很长时间。君王作乐不理朝事,奸佞挡道朝政日衰,他辞去官职入山修道,路经函谷关,关门令尹春说:“先生你要隐居了,请留部书吧!”
老子答应了,住下来著了两篇共五千余字,书名《道德经》。于是他入了深山继续修道。据传说他修成上了天,享年一百六十余岁。他的儿子名叫李宗,是个将军。孙子李注,重孙李宫……他的后裔在孝文帝时做过胶西王印喜的太傅。他的家世代安于齐地(今山东省一带)。
老子在政治上的主张是无为而自化,清静不扰百姓,自然地归于王位。他最经典的论述就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为人类起源的推演。‘人生地,地发天,天发道,道发自然’。这里所说的‘天’不是上帝没有意志,它是与地相对的物质性的东西。这里说得‘自然’是最高原则,他所主张的‘无为’就是自然,‘自然’就是‘无为’。
兰兰愕然了,她想:“这不是原文,而是以白话解释了老子的简历和他《道德经》书之宗旨。”就说:“请你往下讲呀!”
老子说:‘王大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就是说,天地是没有意志的。‘道之尊,德之贵,天没命,常自然。’由此可知,道德不是发号令,而是让万物自由自在地去成长。天地不是神,而是物质的东西。他的哲学核心是‘无为’,‘无为’就是……,而自然就是顺其自然地去发展,用不着强力为之就会前进的。
“老子的主张,是由‘无为’到‘有为’,兵强必败,木硬必折,物极必反。”
兰兰掏出随身带的笔记本,说:“好呀,请你慢点讲,我要记下来,我觉得是很好的哲理!”
“老子讲的是‘哲学’,庄子讲的是‘逍遥’,孔子讲的是‘政治权谋’,孟子讲的是‘生存’。老子是‘以无为求有为’,庄子是‘以有为求无为’。老子的哲学是研究人类的起源与发展。他认为道是永久的,德是现实的。天道无为人有为。老子的思想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认为好的天下不需要去治理,要清心寡欲无为而治,无心无肺能吃能睡。他认为道德的发展与前途方向,不是人们所想出来的,而是自然规律,自然大道,自食其力人人平等,走无压迫无剥削的大同世界。”汲汲富贵是徒劳的。
兰兰见他睁开了眼,就说:“怎么啦?是累了吗?”
田进慢慢地说:“老师给学生讲课也是讲而停,尽讲不歇歇行吗?”
“那就歇歇罢,田老师!你讲得好与不好我不懂,但我算是长学问啦!”她接着又说:“我问你,老子不也提到人类大同世界吗?你认为与马列主义的共产主义大同世界是否是一回事呢?”
田进说:目标是一致的,幸福是共同的。但他们所要采取的手段是不相同的,前者讲得是规律,规律就是‘无为’,而‘无为’就是‘自然’,到时候大同世界自然而然地来……道家讲悟,通过深思熟虑去悟。
我们是在学习马列主义思想和论述的基础之上,充分结合本国的实际,采取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的组织形式,去一步步地走‘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私有’的共同富裕的大同世界。
“以法律的手段,保护集体财产,集体生产,集体利益的各种规章制度,也要限制、改造、取消私有经济,逐步消灭私有制经济。加强阶级斗争,就是防止资产阶级思想的泛滥,主张恢复个体经济就是修正主义。部分人利用天灾和其他原因所造成的暂时困难,就走回头路宣扬‘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包产到户’……这就是加强阶级斗争的必要性。”
兰兰说:“你对这复杂的社会经济,阶级斗争,有何见解和看法?”
田进一笑,说:“党的方针路线是为人民着想的,农民不是傻瓜,他们自然是理解集体化是为谁的,怎会不拥护共产党呢?但是,部分社员不好好干,父母养三个儿子还有‘赖鬼’呢!”
兰兰说:“你可举例说明行吗?”
田进说:“出勤不出力的人数并不多,不过是百分之十左右的人,这些人是天生的人性,这些‘唯利是图’的人,给自己干活要拼命,给别人干就‘怠工’,能哄的就哄,诸如咱村的红头……还有一个原因,集体的收入太薄分红太少,每个劳动日(除去咱们大队)干一天活工资三毛,一个劳力一年投三百多个工,只挣六十到一百元,这能养了娃娃老婆吗?”
兰兰说:“谈谈粮食问题!”
田进说:“这个问题你是清楚的,你们夙兴夜寐不怕苦不怕累带领社员下决心搞了起来,搞得很好啊!”
兰兰说:“尽管咱们也抓了些,但还远远地不够!你还是说说吧!”
田进说:“你和大队干部们抓得就很好啦!虽然粮食增产还有很大的潜力,但那不是农民和干部们所能办到的问题,优良品种的研究,那是高科技。”
兰兰说:“继续说下去……”
田进说:“我是农民只能说我们农民自己的事儿,我不是个研究科学的科学家,不可多嘴……”
兰兰说:“不要忌讳,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呀!”
田进说:“刘书记!我真的不同意多言,我只是将我学过的那些一知半解地与你汇报些……也不应该由我多嘴!”
兰兰说:“你现在已当选了我们大队的贫协主任兼公社贫协副主任!你岂不是革命干部的最基层干部吗?”
田进说:“你是咱村工作的核心领导者,我不愿意说那些多余的话,真不好意思……”
兰兰说:“说吧,即使你说错了也不会怪怨你的,因为你是好心……”
田进唉了声,说:我清楚呀!可我实在不愿意在领导面前唠唠叨叨地说那些不是我该说的话儿呢。
农民是种粮人,多打粮食是农民的天职!党对多打粮打好粮早有了农业八字宪法,‘水、肥、土、种、密、保、工管’。其实八项里的水——水浇地,肥——农家肥+化肥,土——土地加工,种——用科学技术栽培优良品种,管——田间管理——尽快地去发明播种机收割机灭草济……社员们也就不用宵衣旰食地工作了!
还有要实现农业机械化——联合播种机,联合收割机的实现……有了这些条件,粮食可增产。粮食增产了,收入增加了,种地由体力劳动变为脑力劳动了,城乡差别消失了。农业(包括林、牧、副)所有的生产变成一条龙的流水作业,农工商一体化……出勤不出力的现象还会出现吗?
马克思的学说,就是在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与生产关系不相矛盾的同时,共产主义的‘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就会成立。
“现在我们是起步,没条件是穷过渡。也像要让炊事员做没米的粥哩……”
刘书记全神贯注地听着,她静静地想:“为真理而斗争是人类最大的乐趣……高尔基说:‘人需要真理,就像瞎子需要明快的引路人一样’。”
田进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忙把视线移开。
兰兰说:“我走访了全县农民们(包括干部)无一不夸共产党毛主席的,但他们(一部分)为什么松松散散不那么积极,有时还有为数不多的人搞消极怠工呢?”
田进说:“这个问题的出现不可一概而论,是几等几样的:有的是天生的懒人,他们拈轻怕重,是一贯的表现;有的是思想情绪,因工分的分值太低,汗流满面地干上一天,不过是三、四角钱,还有的是他们不怀好意,只盼集体散伙(但也不敢明目张胆)……”
兰兰说:“甚时才会改变这种……”
田进说:“待到科学发达了,劳动强度减轻了,收入增加社员生活提高了……还会有吗?”
兰兰说:“我认为我们农村确实还过着相对贫穷的生活,但是正如父母养了多个儿子,家穷吃不饱穿不暖,虽饥饿孩子们也不怪怨父母,对吗?”
田进说:“说得对!这就是农民不怕苦又没怨言的根本原因……”
刘书记要走了,田进送出大门。
此时的天空,满天的星星眨着不疲倦的眼珠儿,它们为普天下的人民过好一年一度的大年而奔波欢呼。东风微起悄悄地唿哨着人们刚糊了的窗纸,偷听着人们的笑声笑语。街上,河岸的通天杨那饱经风寒的劲枝微微地抖动,像似训练舞蹈,待到天明之后为村民们跳好它们特有的豪放多姿的舞蹈,是报答社员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栽培它们给了它们生命……
刘书记进了苏三院,听见长梅在咯咯地笑。
院里灯火通明,家里也亮闪闪的。她向前走了几步,只见苏三的娇儿苏龙睡得那么甜蜜——打着轻而有声的鼾声。
刘书记向西挪了几步,清清楚楚地看见长梅浑身无根线地圪蹴在苏三的肚子上,上下拼命地在蹦足达着……嘴里说着让人听了肉麻的脏话,一股劲地喊声如雷地说:“三呀!我我我不敢啦!我真的不敢啦,你呀不让我活啦,我的亲人三呀……”
刘书记可听出她为甚在呼喊,但不清楚她骑在他的肚上……她很不好意思又很难受——她毕竟也是个聪明人……女人……
她无声地后退……后退……猛被早搭起的旺火架子绊倒摔了个面朝天。
南房的玉梅跑出来,扶起了兰兰说:“刘书记,刘书记!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