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院里有脚步声,忙下地追出去轻轻地叫了声“润叶”,润叶停步等上了她。
“润叶”,小玉英说,我知道你是不会外露我的私事儿,但我估计早晚也要让人发觉的,因为久走冰路是免不了要跌跤的,久走河道免不了要湿鞋袜的。我要即早回心转意,下决心分手断绝关系,要不然不仅社员群众会知道,富贵也会知道的,到那时我的幸福小家庭会要破裂。
“润叶呀你是个明理人,凡是相处过的人谁是个啥人啥性格你都清楚,从我十七岁起,追求我的人,包括同年仿月的男人,数不清了但我一躲老远,有些人我并不是不爱的,然而我看重做人的品德和人格,生怕人们说闲话嚼舌头就下决心地去克制,一直到今天。事实上,小罗确实是我一生中最最爱慕的一个,但其实我并不想这样,我觉得自己还算得上一个懂道理的人,但是现在却明知故犯,感情像泛滥的洪水失去了驾驭。”她鬼使神差地品尝了偷情的滋味,而且这种邪恶的诱惑让她欲罢不能。
两人一见钟情,彼此相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开始时各自都是努力克制,但是说来也怪,越是克制越激起更强烈的思念,竟像是一对初恋的少男少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于是又如饥似渴地彼此靠近……
润叶说:“我才把世上的男人女人看透啦,女人但凡生得美貌面对的诱惑就多,出轨也就难于幸免,只是那些聪明的考虑问题多顾及名誉便会及时了断;那些只贪图眼前享乐顾不及脸面的人则长期混了下去。这个还在来往,又勾引了那个,社会上的那些男人更是把女人的美貌和身体当作自己的娱乐品罢了。”
她又说:“按照佛家的说法,六根不净是人的致命弱点,你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你的美貌你的一颦一笑,顾盼之间风情万种,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可能呢?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该做啥就做啥,不要把件小事放在心上影响工作。”
两人分别各自回家,润叶又关心地说:“还是断了吧,跟他商量商量好聚好散,慢慢就淡化、忘掉了。”
人在激动的时候,往往理智控制不了感情,而在平静下来时,感情又被理智所约束了。小玉英回到家里坐在一旁左思右想,觉得她做错了,但又觉得无法改,依了道德感情失,依了感情……她的心里就像十五个水斗在打水——七上八下。
她哭了,泪如雨中檐水,时而点点滴滴,时而水流如注。她想:我姓池的为啥走上了如此下流的路子呢?一旦被富贵发现我有啥脸皮见人家,又让我怎样向党组织交待呢?满村的社员又会以啥眼光看待我呢?
悔不该当初,我这是给自己脸上抹了狗屎,自找倒霉,为一时快乐明知故犯去喝这鸩酒!
“所有这些本来是可以避免的,防备的办法有的是:花儿再美,不去观它绝不会爱而不舍!吃肉再香,不去想它不可能让人流下涎水来;酒儿再甜,不去喝它能上瘾吗?男人漂亮不与他上话,安分守己务正业,就不会发生这种既污辱自己又伤害他人的事情。”
“呜……”她哭了,“我,我已不当人啦,一旦传出去让我怎样去见那些熟人,亲戚朋友党员干部呢?更对不起亲我、爱我的丈夫!”
她心痛的不能自已,她不愿在阳世了……她取了条麻绳拴在房梁上挽了套子,踩着凳子以脖钻套,撒手,整个身子在空中游荡了起来。恰在这时突然闯进一个人来,正是深爱着她的罗厚生。
他“啊”地惊叫了一声,慌忙把她从绳套里解抱下来,他被惊得目瞪口呆老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了。玉英苏醒过来之后没说什么,而罗厚生抚今追昔,自己清楚地知道过去她的一贯表现,婚外恋是她最反感最讨厌的。
他站起来忙把房梁上的绳索解下来放回原处,他又想:“她她她为甚要走这条绝路呢?”说完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她的身边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与脸庞,又想:“今天没事儿,富贵出远门刚走了两天不会……”
“亲爱的你说话……你你为甚走这条绝路呢,气死我啦,憋气……憋气……真憋气……唉……”他一手抱着她的头部,一手托着她的臀部把她放在自己的怀里,伤心的泪水又一次地洒在她的脸上,沉痛地哭了,有啥过不去呢?你说呀……你走我能活吗?咱二人同时走……去阴曹地府结成名正言顺的伴侣多好……他还是昏昏沉沉下意识地理着她那散乱的头发。
“啊!”她喊了一声,没说话儿还是哭,但脸上却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瞬间产生了幻觉,他好像一直是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她反问:“你真愿跟我一同走吗?”他盯着她说:“我跟你甚时说过假话!”她一听呵呵地笑了,自己再不用做第三者,再不让人们指着自己的脊梁骨窃窃暗语,可以放放心心、正大光明地去爱,永远不去偷他人的感情,偷情乱爱是缺少人性的畜生行为!一个有道德的人不能违背先人们所规定的伦理道德,坚决杜绝被人唾弃的不轨行为。她伸出双手攀着他的脖颈说:“走吧,多好呢,到在那个世界我俩就是一双正儿八经合情合理又合法的夫妻啦!”说着两人疯狂地亲热起来,笑声笑语是那么动听。自己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一个女人走到这般地步,她的思想是复杂而多变的,她此时此刻不知又在想啥,霎时又挣出了他的怀抱,跑回家去,直挺挺地仰面朝天躺在炕的中间。罗厚生跟进去。她忍不住又哭起来却拼命抑制着,随着抽泣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震动。他静静的一动不动地在她的面前,只见她那两道漆黑的浓眉下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眉间的朱痣也随着眉的抽动跳跃了起来。
“玉英呀玉英、我的亲人……咱不是已做了誓言吗……又为甚……反悔了吗?”
“嘎嚓”一声震耳欲聋的空雷,她睁眼一看是一个人睡在自己的炕上,不见罗厚生了。
她转过脸去一看,两人背对背地睡着。她把手搭在他的身上,说:“小罗,我求求你啦,咱俩也算相互痛爱了一场,已经够啦,再下去光剩痛苦了……”
罗厚生说:“尽管如此,但那怎么能行呀?”
小玉英说:“行啦,你的老婆也很漂亮……”
他没作声。
小玉英说:“你别想我三个月之后就忘却啦。”
罗厚生说:“我永永远远不会忘掉呀。”
小玉英说:“痛苦上几个月也就淡忘了,如不下决心去控制,慢慢淡化……就这样发展下去越爱越深,越深越爱,没个够的。”世上唯有爱得最深的人才能体味到最大最深的人生苦恼。法国文学家、诗人雨果说:“爱情是曙光的呼声,爱情是良宵的赞歌;反过来说爱情是苦海,也是断肠草……”她想:而且这越轨的爱情是没有出路的,最大敌人就是原配……你死我活,我活你死……没有第三条路可选择。
可是不知不觉间,情欲又汹涌而来,淹没了两人好不容易堆起的理性大坝,他们又一次做爱、嬉戏,波浪似的情爱无休无止,肉体在无限膨胀,灵魂似乎已出窍,世界不复存在,天地间回响着他们不能自已的呼喊之声……
他说:“亲爱的玉英,我以为做爱是艺术,是通过极致的配合而激情勃发,最后达到销魂的巅峰!”
她说:“是呀,爱是通过似水的柔情才能升华到更高的境界。”
他说:“最让我喜欢的就是你那含情的媚眼,还有激情如火的身体!”
她说:“固然是我发出了爱的讯号,但你也配合得很有驱动力……”
她说:“我没想到同样是做爱,竟会有很大的区别!”
他说:“要不谁愿搞婚外恋……”
他俩一时哭泣一时嬉闹,鸡啼了还没睡……相离难……
三十四
润叶二次去供销社买温壶,她站在栏柜前指着货架上的暖壶说:“每只卖价多少钱呢?”
罗厚生说:“所有的商品均是凭证购买,你有证券吗?”
润叶说:“什么证券?我不清楚?”
罗厚生说:“农业社和社员出售的农林牧副土特产品以及药材等收购单位均以元为起点发了分值,以此凭证购买工业品,否则不予销售。”
润叶无言以对。她听人们说过,几年来农村普遭旱灾和其他原因,市场出现了严重的供不应求状况,所有的商品全部凭证买。吃饭凭粮票,穿衣凭布票,穿鞋也是这样。也有的通过后门,从县农产品公司走后门购回一只废轮胎,花了三百元买了运回来,社员们争先恐后地抢着分。把轮胎解开割成鞋底宽的条带,截成后生们所穿的鞋底,每双二十到三十元,自己做了结实的遍纳帮子,花上三到五元让鞋匠绱好,起名叫“碰倒山”,可穿八到十年。之后把磨穿了的鞋底让鞋匠割去磨损部分,还可给十多岁左右的孩子们再用一茬,可穿三至四年。
缺少分值的润叶供销社白跑了两次,满肚子的气无法吐露,只能忍气吞声地把怨气压在心底里回了家。忽然母亲推门进来。她说:润叶呀我与你爸、婆母、老翁的意见一致,不同意你退职返乡为农。听你父亲说严林早把你所写得申请书从县组织部取回来。
公社袁书记让你长住咱大队,帮助兰兰做好工作,要让你们狠抓学大寨呀!
兰兰昨天回来,县委让她长期蹲点在原地,继续大搞学大寨赶大寨,让树林村大队再上一个新台阶,带动全县山区和半山区的生产大队,全面开展治山、治水、治河。兰兰说:我们今年(1964年)的首要任务就是大力开展社会主义教育,在深入教育的同时,要清理大队的财务账目向社员公布;清理社队干部多吃多占贪污浪费,和违法乱纪以及清洗社队干部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和资本主义倾向……
她又说:“我们要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产,两手都要硬,革命生产两不误,抓好抓紧要抓出成效来……”
兰兰说:掌握现金粮食和其他物资的会计保管等人,把几年来的现金和粮食的收支列榜公布,按氏姓派出有文化有能力的监督,审察收支发票的代表若干人,凡有怀疑的单据票证均到出票单位进行复查。
“尽管这个大队的干部素有先进之名,但不能轻易放过,为了彻底澄清大队干部,有没有凭权仗势多吃多占和私分贪污以及违法乱纪的行为,我们必须经过内查外对,用事实说话呀!”
刘书记见社员们发动起来了,就和润叶深入到户扎根于社员群众中,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每天付粮票一斤三两,人民币三角),引导他们给大队干部找问题提意见,也让他们讨论如何继续学大寨……
社员们对刘书记和润叶如同亲人般地尊敬。严四说:“兰兰呀!咱们村的干部没有多吃多占的现象,至于贪污投机倒把违规违法的现象更没有。已故的树小枝、刘江国……他们两袖清风地走啦!他们不贪谁敢贪?树林村的共产党员个个是一面红旗,为公忘私冲锋在前,那里有困难他们就去那里!当社员的打心眼里发出由衷的赞叹呀!”
严五说:“现在那玉英、小玉英、武富、富贵等都是上茅房不偷着吃,敢打保证的人。我们相处了几十年啦,太了解他们的脾气、性格、品质和他们的为人处事。”
腊月黄土高原的铁架山北风咆哮,满山遍野的森林拼命地在呼号,那呼号声像似两军阵前千军万马的喊杀声,它们与大自然的沙尘暴作着殊死的搏斗。
刘兰兰和润叶与社员们同时从北寺滩地里被狂风暴撵回来。刘书记来到河西村西边,进了紧挨土路的木栅栏大门,严红的院子。他是四世同堂的家庭,耄耋之龄的祖父祖母,老弱多病的父母,还有十五岁上下的两个男孩,加上他和张桃桃正好八个人,只有他和老婆参加队里劳动,生活过得很紧张。他是中农成分,是贫农的团结对象。
严红和老婆迎接兰兰进家寒暄了片刻,兰兰找来脸盆洗了脸就帮助她做饭。
张桃桃说:“兰兰大姐!你一只手能做饭?快上炕歇息吧!稀罕客人呀!”
严红祖父和祖母年龄虽高但耳不聋眼不花,是两个讲理论道的人。他打开了话匣子说:“听说咱大队在搞社会主义教育的同时,要搞四清哩!”他说着摇了摇头,意思是没问题别搞,从抗日战争时说起,老树、张金枝、王二叔和你父亲,他们都为革命牺牲啦……说到此他不说了,两眼泪汪汪的,我们都是地下共产党员!
接下班的人大部分是他们的子女,走了的树小枝、刘江国,在任的李玉英、郝白等也是战争年代爬出来的人!这些接班人呀,都牢记了毛主席的教导,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严红的父亲说:“县里像咱大队这样的摊子屈指可数,山区半山区的大队几乎都是缺粮队。社员们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地干上一年,出勤三百多天,每天挣十个工分(妇女们六分),日工资最高三四毛,六七口人的家人均年收入不到二十元。年年吃粮靠供应,花钱靠救济,但有权有势的多吃多占。”有民谣说:
干部们吃六两粮,
娶完媳妇又盖房。
饲养员吃六两粮,
既养猪来又养羊。
社员也吃六两粮,
拄着拐棍又托墙。
严红老婆说:“吃饭吧!饭凉啦!俺家的人老的小的都长着个好嘴哩,千年古代村里村外没有他们不知道的!管闲事惹不是,咱们当社员的,乖乖地跟着干部走正走好就是啦!”
严红取来一张方形红漆饭桌放在炕的正中,他的祖父和祖母坐在正面,父母和两个十五六岁的孙子坐了个面对面,他跟桃桃各把着边儿,兰兰取了把凳子放在地上,面对着饭桌。每人一碗山药条条熬白菜,桌上搁着窝窝头和圆溜溜的开花焖山药。
桃桃开玩笑说:“刘书记!你是当官的,当官的座位就在地下!”
兰兰笑着说:“你呀以后称人名不可称职名,那样叫我不同意呀!”她又补充说:“咱们村的山药蛋吃起来有四大特点‘香、甜、绵、沙’。”她呵呵一笑,“我呀最爱吃咱村的山药蛋,吃起来顾不得‘饱’啦,越吃越想吃!”
严红父亲是气管炎,吃了不多点儿放下碗筷来,他背着脸儿咳嗽了一老阵,脸儿呛得红红的,说:“兰兰呀兰兰!尽管毛主席和共产党是一片好心,但有好多大队的社员累死累活地整整干上一天,挣上三两毛钱,谁愿干呀,尤其是光棍和家庭人口少劳力多的社员有意见,他们不出勤又不请假或请假没批旷工者,罚工一个。于是他们就消极怠工,出勤不出力,甚至偷工减料,干活只管数量不管质量,如咱们村的‘二断腰’,他锄苗是‘一推一拉,草儿死不死在它,’田地里草苗并茂,能收下粮吗?这样的人多了,合作社能办好吗?”
严红说:“爸爸呀!说那些有啥好处?您管得了吗?”
父亲说:“上级让我们说真话别说假话,我说得是事实,以事实说话还有什么错呢?父母养两个儿子,长大娶上媳妇还得分家另过各管各。互不相干的街人在这穷摊子的情况下,相互不信任,相互搞依赖,全队六七百户,两千四百多口人怎么能合成一条心,拧成一股绳齐心合力去致富呢!嘿嘿,笑话……”
严红祖母拉住他的手很生气地说:“呀呀!看你牛死理的劲儿,就不悔改啦?你看咱家有谁哩?人家来咱家做客啦?你露了豆腐渣子,上级搞四清就是找讲怪话的人哩!”
她儿打断妈的话说:“我家几代是贫雇农,共产党是穷人的党,穷人哪有豆腐渣(坏事)呢?啥怪话?讲点儿真话就叫做‘怪话’吗?那些吹吹拍拍,吃吃喝喝,奉承谄媚,见了当官的点头哈腰,假话连篇的人就是说真话、正气话的正经人吗?”
刘副书记一扬手指着严红说:“别争论!畅所欲言有啥说啥呀,以事实说话!”
张桃桃说:“您们说得尽管是存在的事实,但那不是主流,只是少数人的想法!为什么要开展声势浩大的社会主义教育呢?我们一定要去掉顾虑,放下思想包袱,解放思想,毛主席说‘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去观察去认识与理解复杂的社会现象和复杂的人生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