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风住了,天也大明了,太阳出来了。江国抬头环视了一阵子叹了口气说:“同志们情况很严重!河西半个村子都被洪水淹没!这……这遇难的社员……”他说不下去了……
屋顶上每个人都是面色凝重,四顾张望着,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但见汾河的洪水漫过大坝淹没了田地又涌向村里。李玉英带着哭腔说:“绿油油的玉米已吐出了紫红色的须子!一下子不见了!田园变成了汪洋大海!”
“唉呀!”池会计尖声叫着,“天不留人哪!”她想了想又说:“人常说人害人长福呢!老天爷害人命难逃呀!”
武茂说:“别愁!没用!俗话说:‘江河难过有船哩!天塌大家死嘛!’”
江国说:“唉呀!真是”千日打柴不够一场火‘烧’。他说着话突然跌倒在地,浑身抽搐昏了过去。干部们着慌了,大伙手忙脚乱地折腾起来,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只见他神志不清口吐白沫,将自己的舌头咬了个豁子满嘴是血。
武二突然想起来,说:“他父亲在抗日战争年代牺牲,他母亲以乞讨为业养了他兄妹三人。他很小时就给富户撵牛放羊,生活很苦。有一次生病高烧不退,由于缺医少药未能及时治疗,引发了羊羔疯。”多年未见发作,今天可能是心情紧张,情绪激动导致旧病复发。也没什么好办法,众人只是焦急地围在他身边,过了好一阵,他才慢慢苏醒过来。
时过中午洪水渐渐退去。但大街被洪水冲毁,到处塌陷成沟沟岔岔行走不得。江国、玉英……决定分成两个检查组,由他带领从河西开始,李玉英带领五人由河东开始逐户检查。抢救队很快到了苏三的家院,只见小院的洪水足有两米多深,(原来他的院子地形就座落在低洼处,)院墙和大门高大结实。正房是靠山起墙,洪水从房后冲入聚积起来。
江国一见铁大门紧闭,立刻冲了过去,“同志们,里面一家三口子没逃出来!快救人呀!”他说着就越墙跳进了院里把铁门的门闩、门铧从里面打开,只见积水向外奔流却不见江国出来。抢救队只剩有几个妇女,她们大喊大叫起来:“快救人!江国书记跳水里啦。”
过了好一会,只见水面翻动,江国背着长梅抱着她的小儿,淌着还有齐腰深的积水慢慢走出来。他又返进家里背苏三……然而他抱着气息奄奄的苏三没走几步就倒在水里。
武富跑来了,庆荣跑来了,二愣子也跑来了……他们一个个不顾一切地跳进了水里,很快把江国、苏三背出来。江国没有死,苏三也有点微弱的气息,只见他一家三口子鼻孔、耳朵孔全用棉花塞着。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们倒立起来,肚子里的水基本排了出去,四个人终于保住了生命。全村有四十九人重伤被救出来,从倾塌的房屋下找到尸体八具,经统计危房倒塌了二百余间,牛、驴淹死和房倒塌砸死的共二十八头,羊六十九只,水浇地淤灌了200余亩,减产四十余万斤。受伤轻的已抢救,严重者已送到县医院。
李玉英和武富回了家,只见大门敞开,她忙跑进去,老母亲和小闺女早死在院里,天才、天命在槐树顶端抱着树蹬着树枝站着,他们一见妈回来,就叫着妈妈号啕大哭起来。妈妈没说一句话“噗嗵”昏倒在小闺女的尸体之上。
天空里又一次狂风大作,乌云翻滚。几声震耳欲聋的响雷过去,鸡蛋似的冰雹,像石块一样打击着地面,断折的树枝铺得满地都是。汾河边伞形的通天杨顿时变成了光秃秃的树干和粗粗的枝杈。村庄里的冰雹声、狂风怒吼声、死者家属的号哭声汇成了震撼天地的混响,是能摧碎人肝肠的悲声。
江国根本没想起来回家,他下意识地去了公共食堂。他几近麻木,自言自语地说:“死者、伤者、无家可归的社员,玉米……怎办?怎办?到底让我们这两千五百口人生活怎么办?”
他蹲在食堂门边一个圆桌上闭眼沉思,忽然有人告知他:“大队主任家也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老母亲,还有她的小女儿,又说郝庆荣的小儿被冰雹打塌了头,是死是活还不清楚。”
江国“啊”地高叫了一声,又一次晕了过去。
县委得到树林村洪涝雹灾的消息马上动员各单位的干部员工向重灾区伸出援助之手,捐物、捐款、派救助人员。
县委书记来了,县长来了,民政局、卫生局、粮食局、财政局送来了现款、粮食、木材、水泥、药品、衣服。还派来了医生、护士,防疫站派来了防疫员。很快县委又进一步发动全县党员干部向灾区农民进行捐助、写慰问信。
几天时间,大队收到捐助现金七万九千余元,白面一千公斤,衣被五百余件,水泥一百吨,木材二十立方。整个村庄都进行了防疫消毒。
收到来自机关、学校、驻地部队、农村社员慰问信五百多封,其中有一封本县某大队一个三年级学生的慰问信,信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党员干部和全体社员叔叔们:
得到您们大队遭受了特大自然灾害的噩耗,我们学校的小学生都很难过,听说有很多遇难、受伤的社员叔叔,还损失了大量的良田和牛、驴、羊。这么巨大的损失,我也为您们着急。可是我们绝不能被吓倒,日寇怕我们,国内阶级敌人怕我们,难道说大自然就不怕我们了吗?我们要擦去眼泪和血迹,团结起来,紧紧地跟着共产党以大干快上的精神,把失去的一切补回来!
通过您们转告我对同学们的安慰与问好!我将我日常所积攒的十元人民币,转给他们买点儿学习用品。
亲爱的小朋友们!只要我们有共产党的正确领导,有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革命导师,伟大的革命舵手——毛主席,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携起手来共同前进,大自然的洪涝雹灾就会向我们让步低头认输。你们的困难一定能够克服,你们的集体化一定能够繁荣昌盛呀!
三年级永生7.30
刘兰兰和李玉英陪同马书记看望了那些未进城里医院的轻伤者,看望了遇难的家属和敬老院的鳏寡老人,也看望了大队书记刘江国。马书记紧紧抓住江国的手,俩人都没说话,江国长长地流出两道眼泪来,马书记眼睛也湿润了,安慰了他好半天。
接着检查了社员们倒塌的房屋,视察了被洪水淹没的那二百亩(市)玉米,视察了北寺劈山改河,刚动工不久的百亩河滩艰巨工程。
汗流满面的社员们继续与天斗、与地斗、与乱石滩斗的战天斗地精神,对他产生了很大震动,激动地说:“同志们,乡亲们,你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要干要革命,要向大自然要粮,要富裕的精神非常可贵呀!”
他转了几圈返回来又说:“乡亲们!田园呀,房屋呀,不管损失多么大,只要我们有志气有决心,一定会重建的!但是不要急躁,安全第一呀!”
在回村的路上他对兰兰说:你呀,暂时别走啦,搞好灾后重建啊!让贫下中农们再鼓一把劲,争取把失去的一切用两年时间夺回来!
马书记向干部们说:“江国是个好同志呀,他的压力太大。你们一定帮他把病治好,到县医院去,对症下药才可治愈呀!”他看着哭肿了两眼的大队主任,说:“你呀,从现在起赶快安顿家里那两个遇难者,(人常说世上有三不留——姑娘不留,寡妇不留,死人不留啊!)母亲和女儿已经走了,自己好好保重身体,想她们也没用啦……”
马书记视察了公共食堂,在大饭厅里走了几圈,看到环境整洁干净,他伸手揣摸了干净光滑的大圆桌与圆形的坐凳,读了食堂的各项规章制度及财务管理制度,视察了厨房后厅里半机械化的水井以及炭房、米面库、蔬菜库……每到一处他都要仔细看看。
他还与炊事员、管理员交谈,问他(她)们累不累,问他们饭菜的花样,问他们社员习惯了没有,问他们社员们有啥反映……富贵和池玉英向他做了如实的汇报。
他着重询问社员们能否吃饱吃好每人每天平均吃粮几斤几两折款多少?
李玉英说:“每人每日平均吃成品粮1斤3两,加上油盐……折款五角左右,马书记!”
他略加思索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年需470斤折款180元。这……他好长时间没说话,就联想到绝大多数的大队日工资不过五角以下。困难,困难啊!”
墙上挂着古式自鸣钟时针已指向12点,晌午饭已开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凡能走动的都来了。每个大圆桌十个座位,面前放着一只碗一双筷子,整个饭厅鸦雀无声井然有序。
跑堂的小闺女和小青年,快速地在每个桌上放了一盘凉菜,一盘大烩菜(粉条、土豆、白菜);主食是玉米窝头、莜面饺饺……
马书记主动地和社员们坐在一个角落里的圆桌上,兰兰和李玉英也来陪同就餐,马书记向本桌社员们问了好,社员们高高兴兴地说:“马书记身体健康!”
马书记跟社员们一样狼吞虎咽地吃着家常饭,他觉得今日的玉米窝头又甜又香,大烩菜的味儿也是那么香。一会儿吃饱抽起香烟来,同桌的社员们还在吃着。他边抽边与社员们亲切地拉着家常。
他抬头四下扫视,只见黑压压满屋的社员都不出声,静静地专心专意地吃饭,显然还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所带来的伤痛之中。
马书记意识到社员们的心情“唉,老山区,我党我军革命根据地的贫下中农,他们跟着八路军,与日寇(杀光、烧光、抢光)血战了整整八年,与国民党反动派及其他反动势力战斗了五年。解放后他们平分了地主的土地和财产,基本过上了温饱的太平生活。由互助组进而组织起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以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大搞了植树造林、劈山改河造良田。为了防止贫下中农吃两遍苦受两茬罪,还防止资本主义的复辟。今天的人民公社以生产大队为单位建立了公共食堂,是过渡时期,还要经过长期的艰苦奋斗。阶级斗争不可忘记,与大自然斗争更不可忘记。树林村的贫下中农经过十多年的艰苦创业,他们以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用汗水和鲜血所换来的房屋、土地、大牲畜被万恶的洪水和泥石流、冰雹所吞没,近六十个人的生命被致伤致残、十多个人的生命被夺去。牲畜没了,土地没了,没了土地就没了粮食。那些贫下中农怎么会不伤心呢?”
马书记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扫视了大伙一眼站起来。心情很沉重地说:“乡亲们!同志们!”他的两眼有点潮湿,“天灾是意外,有些不是我们所能控制了的。大自然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我们难免会悲伤,但是光悲伤是没有用的。我们要擦去眼泪洗掉血迹,振作起精神,争取尽快地把失去的一切补回来!并且要总结教训,全力预防今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人定胜天,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马书记的指示我们照办!”不知是谁高声说。大厅里所有的人伸着拳头跟着他喊了起来。嘹亮的呼喊声将大饭厅的满窗玻璃震得“嗄嗄嗄”地抖动起来。
“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又是先前喊话的那个人,原来是党支部的宣传委员郝庆荣,他听说马书记下午要走,也扔下受了重伤的儿子,特意跑来送行。社员们齐声地跟着他呼喊了起来。庆荣又表演起快板来:
泥石流和冰雹尽管凶,
吓不倒泥腿子的庄户人。
损坏了我们的破旧房,
新建的房子更漂亮。
满大厅的社员都笑了,庆荣“儿子受伤全不顾,跑来食堂忙公务”,他站在人群中,接着唱起了一段小调:
树林村的党员真哟真正地好呀,
在大灾大难面前吓哟吓不倒嗨!
擦去眼泪哟洗去血,坚定意志向前,向前,向前!
三年的时间要把失去的一切夺回来呀,夺回来!
正在此时大饭厅的角落闪出一位眉清面秀的小青年,留着小分头,身穿白半袖,深蓝色裤子,是马书记的司机。他走到马书记身边毕恭毕敬地说:“马书记!时间不早啦,我们上路吧!”
疲于奔命的马书记,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情,他抬起胳膊来看了看手表,说:“好啦!”说完就很快地站了起来,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提高嗓门说:乡亲们!自然灾害的突然袭击,在我们科学事业还很落后的今天,是难以防备的大灾大难!这样的灾难是罕见的,百年不遇的!
自古以来天灾人祸,老百姓承受着无尽的苦难,然而今天,虽然损失严重,但我们有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一定能走出灾难重建家园,我们不仅不能被灾难吓倒,而且要激发出更强烈的战斗意志,创造更幸福的未来。
“乡亲们!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突破千重的困难就是光明!就是胜利!就是幸福啊!”
“好啊!”贫下中农们不约而同发出激动的呼喊声。接着就是经久不息雷鸣般的掌声。马书记要走了,刘副书记、李玉英和很多的社员们流着眼泪夹道相送,他真是雪中送炭,极大的抚慰了村人们内心的伤痛,鼓起了他们从头再来的勇气。马书记的汽车消失在深山旷野之中,社员们心里惆怅满怀,像似缺了什么很不是滋味。
自从人民公社公共食堂诞生以来,社员们的家庭已不设锅灶了。全体社员们的婚丧之事,以及各家各户所来的亲朋,统一由公共食堂招待。这次隆重的群丧,殡场设在河西的大街。停放棺柩之处用白布做了临时大篷。十一只棺柩一字形地并排,依照旧时风俗习惯,油匠将所有的棺柩全部漆成艳丽的紫红色,大头的平面是橙黄色上面还画了鲜艳的图案,中间题着金黄色的七个大字:“人生一世如大梦。”
各家的亲属在各自的灵前点燃了昼夜不灭的“照尸灯”,烧冥票、烧香,还做了不少的哭丧棒和一支引魂大幡子。
村里的鼓手们主动带来了锣鼓、大镲、唢呐、二胡。热热闹闹地为遇难者去送终。时过十二点,送殡的人们在公共食堂里喝了酒,吃了油炸糕。鼓手们又一次吹吹打打起来,天气突然变了,刮起了铺天盖地的沙尘暴来。俗话说“六月不刮风,刮起来就埋人”。西风赶着炮弹云像似大海里的滚滚波涛,一浪推一浪,汹涌向前!
胸前插着小白花的人们挤满了殡场,也挤满了殡场周围的街面。他们都眼含着泪水,争先恐后地踮着脚观看围在群棺柩周围的遇难者亲属,他(她)们头戴孝帽,身穿孝衣,脚穿孝鞋,有的(儿女)腰中缯了粗粗的麻绳,跪在地上痛不欲生地嚎啕,有的哭得死去活来在地上打起滚儿来,让人同情让人痛心,天地也为之动容。
几声麻炮响之后,天空凭空响起了几响干雷,然而却未见雷后雨。要起灵了,鼓手们开路,拼命地吹起旧时的苦伶仃曲,八个人抬着一支棺柩,缓缓地由河西向河东走去。到了铁架山脚下,又分别往南的,向北的,各抬去自家的坟墓。
过了些日子,庆荣报告了一个好消息,他说:我哥得到故乡遭了特大的泥石流洪灾的消息,深感同情与悲痛!他们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及时地向我们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在信中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市委市政府决定通过红十字会捐助灾区人民币五万元!
“乡亲们,擦去眼泪洗去血迹,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携起手来顽强拼搏,再创美丽的家园。”
这件事在村里又激起了很大的反响,连续好多天人们都在议论郝家那个送了人的儿子,赞不绝口。
二十九
已到中年的江国,多年来一直为村里的事情呕心沥血,已是心力交瘁。新中国成立前参加了革命,直干到如今他深深感到工作的压力大担子沉重,觉得身心俱疲。不得已向党组织提出退职或干点副职。谁知全体党员和社员们坚决不同意他的请求,不让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