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子是个胆小多疑之人:他收了人民币没顾得往口袋里装,箭也似的跑了,翻过高山,越过深沟,转了羊肠小道,跑了很远,才敢蹲下来歇息。惴惴不安地扭头瞧望,生怕买主后悔追了上来,自言自语地说:“卖羊的钱我收啦。日工资三角,四十元钱须出勤一百三十三天才可挣回来呀!”
当即从衣袋掏去,空空如也,钱丢了!他急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完啦!完啦!羊钱两空。”他不甘心原路返回去找,钱像风刮去的鹅毛,去哪里找呢?他竟流出了两道泪水,唉!
武富一进大门,只见家里院里挤了很多的人,大队干部、邻居。玉英有气无力声音低沉地说:“你你一走就不回啦!儿子完……完……呜……”说完她涕泪滂沱地号啕了起来。
兰兰问:“买羊做啥呢?玉英!”
玉英备细地述了买羊的原委。
兰兰说:“这是特殊情况呀!为啥你不与江国说呢?”玉英把原委和她的想法与她说了一遍,兰兰没作声。天命从那日早晨到现在水饭点儿未进口,成天迷迷糊糊地不睁眼流着眼泪不时地喊叫:“花花,花花……”
江国要玉英马上牵回了那只花头绵羊。那羊跑回来不见天命迎接它,就抬头四处寻找并且咩咩地叫了起来。天命朦朦胧胧地听见是花花的叫声,就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声音很微弱,“是我的花花,它回来了?是它。”他那枯黄瘦削的脸上有了一丝儿笑容。
妈妈说:“天命!天命!俺儿好啦!”说着端了糖水扶起他喝。他虽懂了人事,然而只出着口微弱的气,身子已瘦得不成形了。
天命思花花想花花奄奄一息,花花回来救了他的命。村里众社员说:“玉英的二儿从没底的棺材里走了一趟。”原来村里不知情的人说她依权仗势捞集体的油水,现在又说是花花救了她儿子的命。况且花花回来她给大队又送去一只大母羊,社员们打心眼里佩服李玉英,再也没人提也去大队牵羊的事。
天命养病不提,却说严林、润叶被县里借调为合同期干部在本公社工作。兰兰被调回县里。李玉英被社员公推为大队主任,武富为副主任,池玉英会计兼妇联主任,武二副书记兼治保主任。临时大炼钢铁运动,因设备欠缺效果极差而停工。但是全国各行各业都在搞大跃进,煤矿、铁路,都争先恐后扩大规模,到处有招工的单位,严林所带的五百名青壮年有半数盲目流入城市找工作。余下的劳力分别调派到川下无代价地帮助盐碱地区挖大渠治理盐碱。
二十六
刘兰兰要回县里工作,社员们一听她要走,全村男女老少群群伙伙地跑到河东送行,挨挨挤挤的人群站满了山脚下宽展的土路两旁,还有很多的老人老汉干脆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兰兰一见此情此景热泪盈眶,她跳下车来只听得那些老大爷、老大妈哭着、叫着,不让她走,养老院那些鳏寡老人竟然躺在路的中间拦住她的车子,他们哽咽着说:“兰兰呀,你是共产党派下来的救命人,既然是共产党的救命人就不能走呀!”
兰兰掉着热泪说,“村里的党员们都是您们的贴心人救命人。”她被故乡的父老乡亲感动得不知怎说好,说啥好!
她一个一个地把那些老大爷和老大妈扶起来,用感激的泪水,用亲热的笑容,安慰他们,司机从后面绕路把小车开到铁架山下。兰兰站在车下挥手大声说:“谢谢!谢谢!后会有期!”车子转弯抹角慢悠悠地上了盘山路。
社员们目送她消失在莽莽苍苍的森林之中,人群很长时间没有散去,议论着兰兰的功绩,惋惜树林村调走了一个好干部。
江国在党员会上说:“公社有通知,说是为了发展公社经济,发展畜牧业生产,向我们大队抽调牛二十头,羊一百只,无代价、无返还,在三日内送去。”全体党员绷着脸儿长时间地不说话。
富贵说:“那些牛羊是我们大队全体社员、干部的血汗,无代价地调去合理吗?”
二愣子说:“我,我我问您,咱大队的青壮年去川下大队挖大渠排盐碱,自带口粮白干活对吗?”
富贵不说话,他闭着双眼长吁短叹,思想在激烈地斗争……
众党员们都笑了,能打会算而又精明强干的富贵竟让一向被人看不起的二愣子问住了。近百名的党员都表态,党让我们做啥我们就做啥,党要我们怎干,我们就怎干,乱说乱道不好会影响工作的顺利进行,党要我们团结起来互相帮助,不分你我加快脚步去共同致富,坚决反对发展个体经济的资本主义行为。
富贵自言自语地说:
“把大队的牛羊白白调去冒充公社经济,挖了别人的眼你们会亮吗?”于是他冒险说:“这不像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政策。”(当时纠偏时称平调,大部退还原主)
大食堂门前的黑板上出现了一首非常刺耳的顺口溜:
干活没报酬,
社员真发愁。
干活要流汗,
谁肯白去干?
监狱里活白干
他们是劳改犯!
我们是正经的贫雇农,
为啥养活那些不相干的人?
张家没劳力,
日日白吃饭。
李家劳力多,
辛苦白流汗!
粮食是汗水换,
不流汗也吃饭!
江国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神态自若地说:“这些顺口溜的出现是因为社员们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除了吃大锅饭半分钱的报酬不见,我们如果不去调查研究及时解决,就会严重地影响集体生产劳动正常地进行和发展。”
他闭着眼想了想又说:“我们的生产大队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只是解决了温饱问题,谈不上富裕。这怎么办?大队里那些没劳力或劳力少人口多的户,与劳力多、单身汉的矛盾,如何去解决呢?”
李玉英长叹了口气说:问题很明显,光干活没报酬,这样平均主义的办法社员们很有思想情绪。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对社员加强政治思想教育,还有啥办法呢?
“我们农民在党的正确领导下,要群策群力大干快上。全国各行各业都在大跃进。要艰苦奋斗脱皮掉肉地干,尽快走上共同富裕的共产主义,没有剥削没有贫困没有贫富差别,没有阶级的存在。”
武二说:“光凭教育不济事,那些嫌吃亏的人不是敌对我们的人,他们也不明目张胆地出来反对,把意见装在肚里不说话,只是少出勤,或者出勤不出力,磨洋工。”
江国说:“说说你的办法,如何办呢?”
武二说:“我涉事虽多,但文化不高料事不远,对党的方针政策理解不深。实话实说我认为还是给他们解决些实际困难好。例如光棍汉他们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总得让他们买点儿鞋袜、衣裳,要不连门也出不了呀!”
富贵说:“我不会说话,一说话便捅娄子。不是受处便是挨骂,但就是心里痒痒的想说哩,好多话真想一吐为快呀!”
江国笑笑说:“吐吐吧!富贵有啥说啥嘛!”
他说:“你们搂着老婆睡,儿女念书上大学,让人家汗流浃背养活吗?”
他老婆乜斜了他眼说:“你长了张嘴就说这样的屁话呀!”说完捅了他一拳。
富贵一缩脖子伸了伸舌头。
池玉英说:我们今年的总收入除开支,税收除去公积金、公益金、社员分配部分,每个劳动日均一元五角,预计食堂全年所用的粮油菜,每人九十元。那么一个劳力平均三百个工,可养五口人(含本人)吃饭的。可见一家五口人以下的户都是余款户,单身汉和多劳力的户余款更多。
大队主任李玉英听了苦苦一笑点了点头,长叹了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江国盯着她生气地说:“把应分的钱,分给他们是符合上级政策的,春节到了,一年一度的节日,余款户的意见绝对不能搁在一旁不了了之!社员们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应当分而不去分的做法可不行呀!玉英你说话嘛!”
李玉英站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两眼潮湿了,说:“江国哥,你还不清楚我是个啥人!我这块料子本来就不够格,长了碗大个脑袋,能主了那么重大的事吗?我也是前怕刀子后怕狼呀……”
江国说:“好啦!”他指着会计说:“凡长年出勤的光棍每人支付五十元!凡家有两个整劳力,每个劳力支付三十元!凡一个劳力养三口人以下者,每个劳力支付二十元!”稍停了一会儿,他高声说:“没意见的举起手来!”
参加会议的七个支委有五个举起了手,只有李玉英、严富贵未举。
江国斩钉截铁地说:“少数服从多数!会计照数付款!”他扬着手势说:“属于社员分配的现款,任何人办任何事不得挪用!”
参加会议的支委见江国的眼珠发红,脸色铁青,以及他那反常宏亮的嗓门,就知道他今日的心情不好。因此,支委们没一个吭声的,不是害怕他而是谅解他,同情他。谁都知道树林村大队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先进模范单位。然而先进到底不等于富足,离“各取所需”的水平远呢。只是比老区其他大队好些(山庄窝铺大队,每个劳日所得的工资都是三至四角,也有日工资一二角)。江国低下头来长时间没说话。支委们都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二十七
江国叹了口气郑重其事地说:要挨门逐户地查一查,男女劳力应出勤的多少,已出的多少。过去人口多的妇女只干家务,不参加生产劳动,你们要通过说服教育,动员她们出勤,但要根据她们的实际情况,能做啥的做啥,各尽所能因人而异。较强壮的男女劳力,全部到北寺参加打坝修滩,起沙垫地。食堂七点开饭,八点准时出工,中午送饭不回家,延长干活时间。
池玉英满怀信心地说:我们要大力发动全体党团员和全体社员,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去劈山、改河、打坝、造田。
江国又说:我们要发扬共产党人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优良传统,争取做一个吃大苦耐大劳的钢铁战士!我们的任务:坝长六十米,宽三米,高三米,完成水浇地一百亩,争取三年完成。我们的口号是:
大战乱石滩,
埋葬帝修反!
造田一百亩,
荒滩变良田!
李玉英今天有点儿郁闷,她觉得社会在前进,时代在变化,处在大跃进时代的今天总是有风风雨雨甚至大风大浪。她是一个热情而又忠诚的干部,身任两千四五百人口的大队主任,实在有点儿吃力难以胜任。因此她很心烦也很难过。她流泪了,她真的想哭出声来。
她跑回家里一头扎到炕上,一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对武富说,“我怕得罪社员,都是乡里乡亲的,今天得罪一个,明日又一个,日子一长都变成仇人啦,我没有说服与领导村民的能力,也团结不了人,是一个光杆司令怎么去工作呢?”
武富说:“你呀想得太多,当干部嘛,态度和蔼点就好,自己以身作则,不以权谋私,不投机取巧,吃苦耐劳带头干,以规章制度去约束人嘛。”
武富又说:“江国是个好干部,人家当干部多年啦,没错跟他走吧!我们要以他为首,听从他的指挥,我们的一切困难一定能够克服,我们的事业一定能够搞好!”
玉英想:现在的工作不那么好做,因为我们现在所走得路子是前人没走过,是条新路子,太复杂了。我们要紧紧地跟着共产党,摸索着向前闯,要创出一条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穷富差别,实现共同富裕的新路子来。
第二天,李玉英在工地上看到男女社员们的干劲明显不足,有很多人磨洋工,她边走边查看,男劳力占40%,女劳力占60%。这,如果不及时解决,磨洋工的人数还会逐步增加,这一“磨”,磨到甚时他们才会回心转意呢?这一磨会把温饱,磨得贫穷不堪,磨得家破人亡,把党的好心好意磨掉,会磨得家穷,国力不强……想到这里,她想不下去了。
“愚昧”她自言自语地说,“休息啦!”她尖着嗓门拉长声音说。
顿时“叮当”,“哗啦”,社员们扔下镐头、铁锹慢悠悠地向李主任这边走来,也有的社员不声不响地蹲在已修好的地滩上等待着大队新上任的主任批评。
李玉英这会儿心里很生气也很烦躁,她不由得激动起来,两眼热辣辣地像在冒火,不,是激动的泪水,她赶紧转身走出人群,用手绢儿轻轻地将泪水擦去返回来。她说:“大叔大伯们!兄弟姐妹们!我要问你们,”有的人消极怠工磨洋工,到头来是自己哄自己,因为集体化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推靠,倒了锅灶,最后是啥结果,用不着我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