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党员大会讨论的结果,大家一致认为江国是个好干部、好党员,是贫下中农的贴心人好班长,万不可退二线。党员们像炸了锅,纷纷说,坟湾村本已变成一片废墟、乱石滩,小枝未来得及完成,是江国兄妹们带领社员们经过几年的苦战,完成了两条大坝和百亩,亩产千斤的水浇地。
江国为人处事正直、忠厚,从来是先他人后自己,方便让给别人困难留给自己。干活认真、细致、不怕苦、不怕累。譬如给大队锄苗,地畔野草多他领头去地畔干,咬紧牙关不知疲劳,锄过的田既无杂草又无脚印,苗儿不稠不稀株距也像量过似的。
社员们休息了,他不声不响地检查验收,社员们让他休息,他说他不累。
这边的党员们说:“江国不能下,村里需要他!”那边的党员们说:“江国是我们的好班长,我们要他兄妹带领我们,向全民富裕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继续往前闯!”百余党员众口一词,都不同意他辞职。
在讨论严富贵的问题时,全体党员都说富贵是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他考虑问题从来是先公后私,他“多管闲事”生怕把好事办砸。尽管他说话过激,但他是出于对集体对社员的负责,出发点是好的,生怕出问题,绝对不能给他党内处分!只能让他说话应分开场合,党内说的话不能在党外说,该向组织反映的事儿不能公开地在党员中说,更不能在社员群众中说。党纲党章中早有规定,党员可坚持个人的意见,但不能乱说乱道。
武二说,只能让他自己检讨,绝不能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很多党员不同意支委的意见,因为他是个好说真话的人,在重大问题上他惯于在党员中表达他的见解,在社员中从不见他的乱说。“是呀!”武二的父亲说,“在党内有哪次他起过反面作用,当过绊脚石呢?嘿嘿……”
之后,全体党员举手通过了武二愣为中共预备党员。兰兰坐在露天会场的角落始终没说一句话,她只是在观察党员们的思想动态,观察干部们的工作方法能力和认识问题的深度。
兰兰暗自想,从干部党员们所讨论处理的几件事,支委与党员认识不同,她觉得众党员不让江国辞职,党员的想法超出了支委们的想法,给了她深刻的启示,她认为今晚开了个成功的大会。
江国说话了:“同志们不愿让我辞职我就不辞了,谁让我是个党员呢?”他两眼流出了长长两道热泪。他动情地说:“同志们!我们携起手来紧紧地跟着党中央,勇往直前地向前闯!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上!只要有一口气也要坚持工作啊!”他笑了,他把当前的工作做了简单的安排,他说:
“县里在农闲季节,要搞群众性的大炼钢铁运动。大队主任严林,民兵营长郝白带领民兵和部分壮年劳力,共计五百个强壮劳力前去参加。”说完就散会了。
他们以军事化的行动,整编了一个营,下设三个连,十个排,在学校操场整训了三天,学习了军事常识,强调教育他们发扬解放军英勇无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优良传统,在关外严寒恶劣的环境中要克服困难,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决不掉队,小病轻病不请假。
每人抗着行李和十五公斤的米面,列着双人队形雄赳赳气昂昂地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儿,愉快地向县城奔去。
“我们要坚决响应上级的大炼钢铁活动的号召,为大炼钢铁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严林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队伍最前头。
全村的父老乡亲们站在街头目送他们的亲人。江国趁人多抓住机会宣传鼓动:“父老乡亲们!从现在起,我们要大干快上脱皮掉肉也要干出一番新气象来!今冬我们北寺的乱石滩开工。我们的口号是:大战乱石滩,埋葬帝修反”。他要求主任和副书记尽快安排劳力及早开工。
为了把食堂办好,书记亲自下食堂是公共食堂的负责人,他亲自动手培训了25名炊事员,有老厨师五人当师傅,带领干净利落又积极肯干的20名中青年,还挑选了20名杂工。后院的大炭房、米面库、蔬菜库、油盐调料室、电机抽水井房、土暖锅炉房、废水地下管道……全部清理干净。
人常说节令不饶人,已进入晚秋季节,庄稼全部收割完毕。路边的通天杨,光秃秃的,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鸟、麻雀跳上跳下叽叽喳喳地吵闹,似乎在发愁着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天,一丛丛的野草已枯黄,草丛里寒蛩“唧唧”地发着清音,与鸟鸣相应和,愈发衬托出深秋的凄凉。
今天是国庆节,树林村两千多人的公共食堂开业。食堂的大门贴上了巨幅鲜红对联:
共产主义是人类必由之路
公共食堂是农民幸福天堂
社员们今天放假了,他们穿着节日的新衣裳高高兴兴地跑来,只见食堂的工作人员穿着一色白如雪的工作服,头上还戴着卫生帽忙个不停。
食堂大门外边人山人海,麻炮声和鞭炮声响彻云霄。村里的吹鼓手自发带着乐器:锣鼓、大镲、唢呐、二胡,他们吹奏着“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的歌曲。拄着拐棍的老人老汉,抱着娃娃的年轻媳妇和咯咯笑着的姑娘们都来了。刘书记站在大门边接待他(她)们并向他们问好。
大圆桌每桌十个人就座之后,江国站在食堂的正中间,大声喊着话:“父老乡亲们!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来这儿吃大锅饭了……”
为了庆祝与纪念公共食堂的诞生,今天由集体安排了青年端盘子。主食是油炸糕,副食是八凉八热,烟酒齐全。还有集体栽种所收获的梨、苹果。
此时的饭厅沸反盈天可热闹了:孩子的吵闹声,喝酒的猜拳声,姑娘媳妇们的笑声,还有盅碗的撞击声……
听吧这边喊:“为公共食堂的建立而干杯!”!“为吃一肚穿一身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同富裕而干杯!”那边二愣子也以宏亮的嗓门喊叫了起来:为!为!为集体财产的安全而干杯!大家乐翻了天。
正在红火热闹之时兰兰缓步走入了饭厅。她很关切社员们的真实想法,也想听取他们的合理化建议。
只听得苏五的妈边吃边说:“共产党的县书记兰兰要我们成立食堂,给我们吃好饭啦!我活了一辈子也没吃过这样讲排场的酒席,多好哩!这八凉八热,烟酒油炸糕……”
她儿子苏五无所顾忌地说:“这是诱饵要你上当受骗,不可能天天给你吃好饭,这是西洋镜(解放初期时兴,比幻灯效果还差)你慢慢地往后看。”
他妈说:你已半辈子的人啦尽说些怪话,共产党毛主席处处为咱穷人打算,啥时给咱们吃过诱饵的?你尽胡说八道党的全部政策都是为我们着想,没错呀!好一个不讲理的小子,我命赖,你父亲和你甚时给我吃过这样的饭?成年累月不是粗糠便是野菜!
你爸不是讨吃要饭,就是给地主恶霸抗长工打短工,我上锅烧茶做饭,你父亲咋死的,不是被地主讨债逼死的吗?
我跟上你这个“状元儿”成天饿肚子,要不是兰兰兄妹的招护,共产党的好政策我还有今天吗?
“您少说句闲话行不行?”苏五“叭”地把筷子摔到他妈的面前,说,“您嘟嘟着没完啦?嫌我赖从今以后石鸡子下蛋各顾各行吗?”
他妈白了他眼说:“我有党的五保政策哩!跟你做啥?你说?我养你有屁用?不肖子孙!是我上辈子没做好事,才养了你这个败家子!”
苏五低头不声不响地吃饭。
王小狗喝醉了,他拍着桌子毫无忌惮地说:“妈的,这……这……没法子……是人们常说的瞎人骑瞎马,迟早不定总有那天……”
谁知好管闲事的郝庆荣,仗着酒劲儿隔着桌子把碗扔在王小狗的面前,“嘎嚓”一声,盘碗碎了好多只,他气呼呼地一跃跳过来“呱!呱!呱!”给了王小狗几个耳光,说:“无赖!早就忍不住你啦,你是个什么东西?为甚常常说坏话,煽风点火的?”
满食堂人都拥来看热闹了。江国一声令下把那几个别有用心起哄的人抓去了。他暗自思忖:“看来阶级斗争,时刻不能放松啊!”
食堂里的人渐渐少了,江国、武二、武亮和大队会计、保管随便聊着,谈起自留羊马上收归队有的这事了。武二说:“收买个人家的羊当下付现款,安排几个人?谁去?”
江国胸有成竹地说:“按国家收购牌价去收,不得拖欠公道点儿别压价,别发脾气儿,尤其那些‘钉子户’,当时想不通放点儿时间,慢慢就会想通的。”
池玉英说:“当场开现金凭证取钱。”
兰兰若有所思地说:“思想工作第一,群众思想觉悟提高之后什么事都好办了。待到我们的集体事业办好了,富裕了,生活丰衣足食了,那种种矛盾就不存在了。”
二十五
第二天吃过早饭,社员们牵着自家的羊,络绎不绝地集中到汾河边来。
收羊的阶台上放着三个大台秤,站满了羊主人和新指定的羊倌、大队干部和千余只羊,挤满了河的两岸,像庙会时羊的交易市场。
第一个过秤的是江国的老婆玉兰,她牵着两只肥胖的大母羊,用套绳将四条羊腿捆绑在一块,放在秤上(毛重除以二,减去三斤=纯肉),每市斤八角。玉兰收了钱心里很难受,临走时睁大两眼盯着它俩,伸手摸了摸那雪白的毛。那两只羊被羊倌堵着只是向女主人走去的方向望着,咩咩叫着,玉兰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玉英赶了三只羊,后边跟着刚九岁的儿子天命,大声地嚎啕“我要我的花头羊哩!妈妈!别卖了花头子!”三个羊已过秤收钱了,他抱着羊脖子死活不撒手,卖花头子像要他的命,妈去供销社买了糖块、饼干他不吃,给他毛毛钱也不要,哄他骗他更不行,打他骂他母亲不忍心。母亲只能守着他,儿大哭,她小哭,一直哭得嗓子哑了,眼泪流干了。武二说:“玉英!把花头羊暂领回你家去,别闹出人命来!要不让孩子哭病就麻烦啦。”
玉英说:“三年啦,孩子每天他吃啥给羊吃啥,还喂它豆豆。它一见他下学回家就咩咩地叫个没完。一到星期天他领着它去找它爱吃的东西,吃好吃饱才回来。”
武二把花头羊的绳子一解,天命喊了声“花花”,花头羊飞快地向他跑来,像久别重逢的兄弟似的,他们一溜烟跑回了家。
李玉英回家来,天命和花花早溜出了野外,找它最爱吃的草去。她见老大天才正在做作业,小闺女玩着哥的书本。天才说:“妈妈!天命真有本事,竟把他的花花要了回来?”没等妈妈回答,他又说:“有了花花不如没有好,影响他的学习哩!他呀快要逃学啦,成绩很差妈妈。”
姥姥从家里出来,她站在门边说:“你看你能管得了他吗?太娇惯啦,信马由缰地。”
继父武富说:“娇惯娇惯,越娇越坏,溺爱之后就变得由手好闲不听父母的话,好逸恶劳起来,长大要吃、喝、嫖、赌不走正路。”
玉英似听非听像似耳旁风,她的脑子里复杂混乱,心情很沉重。她说“自留羊归集体所有,是党在农村的发展方向,是路线的根本问题。取消个体经济大力发展集体经济,是农民致富走向共同富裕的根本出路。作为一个中共党员应该起模范带头作用,这样做起了反作用,党组织会同意吗,叔叔大伯们会买你的账吗?自己问心无愧吗?”
她想来想去没办法。羊已是儿子的宠爱物,是儿子的宝贝,是儿子的命根根。他毕竟是个不懂事理的娃,他幼稚、他无知、而他还是个失去爸爸的孤儿。我可怜他,我爱他,我也娇他惯他。失去了他的宠物要哭要闹……可他的身体瘦弱妈妈哭了,她真的哭了,她惹动不起儿子,是怕他一旦上火闹了病可怎么好。怎么办?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呢?她又一次呜呜地哭了,她哭早走的有林给她撂下三个小儿幼女,可他是个淘气鬼,气破肚啊。
鸡叫了她还没有入睡,她用右手的拳头狠狠敲了敲自己的头,下了决心:“定啦,就这样去办!”
她爬了起来点着了煤油灯,瞅了瞅那好玩的淘气娃,他正在做着梦,口里含含糊糊说着梦话:“妈妈!千万不能把我的花花归了生产大队。它常常给我舔胳膊,舔手,我还骑他呢。我说话它能听懂,我离不开它呀。”妈妈听了心里发急,又犹豫起来。
见天已蒙蒙发亮,就摸摸索索地起床了。
武富说:“你你早早地起床要干啥去?是不是要送……”玉英愁眉苦脸地笑了,“你呀,我的心事被你猜着了,你莫非是孔明吗?”
武富说:“我能掐会算,我就知道你是给生产大队送去。”
玉英将花花脖子上拴了绳子,开大门牵着花花走了。生产大队东侧修好了羊栏。那羊栏的四周有格子,每个格子只能伸出一个羊的头来吃着槽里的草,是讲究科学喂养的办法。
饲养员姓宋六十多年纪。他瞅见玉英来了,“我知道你一早要来的。你来得正好,昨晚有好多人来了说,如果你的羊送不回来,他们都让孩子往走牵自家的羊,说你脱下的鞋正好人家穿。”
玉英说:“我清楚,因为我是个党员,咱做出的事儿人家是会照着做的,所以绝对不能做那些让人讨厌的事儿。”
说完,宋老汉帮她把羊的绳子解去,玉英匆匆地回她家去。她刚进院只见天命在羊栏躺着。她妈说:“你刚走天命就起床啦,先是哭哩,哭不行啦,就躺在那儿不起,任你怎么说也没用,他的嗓子哭哑啦,两眼肿肿的。”
武富出来说:“地上又湿又凉要生病啦……”
玉英对武富说:“来呀!把他抬回家去”两人拽胳膊拉腿把天命放在炕上。但他越发吼着沙哑无音的喉咙打着滚儿,从这边滚到那边又从那边翻来炕沿边来,要不是妈妈和姥姥在拦着,他早翻下地去。他大声地吼叫:“我要我的花花哩!花花呀!你回来我想你啦!”
妈妈知道儿子的脾气性格不好说服,发起脾气来让人难招架,要折腾个没完没了。就打发他继父到附近的山村,打听打听那里社员们的自留羊或许未归回集体去,如果有买上只大的换回“花花”来。
武富匆忙地出门去买羊。爬上了铁架山去了臭卜坪,转过五陡山到了麻峪村,出雁门关进金沙滩,翻过草垛山,直奔平型关。五天的时间竟然奔路三百余里,经过名关、名山十几处,山庄窝铺数不清。干部、社员询问遍,回话的内容是五个字“全部归集体”。他唉声叹气地要返回家乡来,在回家的路途中巧遇着一个小胡子的年轻人牵着头绵母羊,个头挺大胖胖的。武富急切地问:“兄弟!这羊卖吗?”他说完充满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
那小伙子上下打量了他暗自想:像是个买主也像是个好人,就说,“实话实说吧,我们村的自留羊要全部归集体所有,我偷偷地赶出一只来是想打闹几个零花钱。”因卖羊心切,他想:“这时候的羊是有卖主无买主,队里买是赊账,等于是白拿。不卖还不行,自留羊本来是摇钱树……”从此小小的摇钱树被砍……
武富暗喜,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踏破铁鞋无觅处,不曾想在这儿碰上了。为救人,如果买不回羊来连玉英也对不起,她是个好人,天命也是个好孩子。于是他说:“小伙计!你那羊至少卖多少钱?”小胡子没作回答,他反复地思忖:“多要价怕不买,少要点儿要吃亏。”又想:“是我没亏了心,遇着了喜神,听人们说社会上的形势是只卖不买。”
那位年轻人又仔细地打量了他,说:“一句话四十元,再贱不卖!我看你是个好人,我是急卖!杀吧,五十斤以上保准!”
武富他不是个买卖人,加上心急火燎的也没讨价没还价,当即掏出四十元给了他,牵着羊扭头一路小跑,那羊膘肥尾巴大跑起来厚重的尾巴拍着屁眼“啪!啪!”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