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起床来从箱箱柜柜搜了个遍,找到高中毕业时那张“合影留念”的全班相来。他详细看完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润叶你抓去了我的心!撕去了我的肺!也勾走了我的灵魂!”说完用剪刀轻轻地剪下了润叶的单人相,拿到照相馆重新放大加了彩色,贴在他的办公室墙上,也贴在他的宿舍墙上。
马文才到底请假前来看望润叶来。然而他却只逗留了一宿就匆匆离去,润叶的父母亲虽没给他白眼儿,但不闻不问不吭声是那样的冷冷清清,他觉得没法儿多呆几天。润叶满腹的话儿无法表达。
润叶送走了马文才,由惊喜激动竟变得颓丧起来,不时感到惆怅。慵懒无力的她闷闷不乐睡炕不起。她妈妈发现了,就硬着性子把她叫起来要她吃饭,要她上街找池玉英、改梅记账打算盘,她不去。
润叶妈妈见润叶日复一日地消瘦起来,就跟她爸商量润叶的婚事。众所周知的老好人郝三老长时间,只是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不说话,他清楚地知道如今的社会,女儿的婚事不由娘管,尤其是有文化的女子。
“你是个哑子呀,为啥不说话呢?”润叶妈说。
郝三慢腾腾地说,“人们常说女儿长大不由娘管嘛!”他说着嘿嘿地冷笑了,“只要跟严林没多大的纠葛由她吧!如今婚姻自由啦,当父母的能管得住吗?”他还是用心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
润叶妈背着润叶爸跟女儿再次说:“润叶!你花过人家严林的钱吗?实话实说!”
“妈!你说些啥话?人家的钱我为何花呢?”
“你跟严林有没有男女之间的特殊情感?”
“妈!您越说越没样儿!我是那样子的人吗?人家严林也不是那样子的人啊!”
“要是如此的话,那就谁好你跟上谁走就行啦!”她妈妈说完就出去了。
山村里人们的生活习惯不跟城市人一样,城市人住在楼房的一个单元里,如没事儿干,平日里谁也不去谁的家;山里人男男女女都要相互串门门。村里有屁大点事像广播似的,霎时满城风雨,满村人都知道了。润叶的男同学昨天下午来只住了一宿。严林知道了,而且他比村里人们了解得更清楚,马文才和她是同班同学,也清楚他俩一见钟情,相亲相爱。
要说严林对五十名同窗同学都很熟悉,几年一起学习、一起生活、一起谈论玩笑……他对同学们的学习成绩,人长的模样、生活习惯、个人性格品质,是无不知晓的。他常跟同学们开玩笑说:“你张开嘴我看——虽然黑鼓隆冬又弯弯曲曲,但我能看到你肠子在忽闪忽闪地活动!”他博闻强识,既有穿透力,又有记忆力,他的思维能力,他的预知能力也很出众,人们舆论说,全在于他的处事一贯是顺其自然,以事物发展的规律办事,他听到润叶与马文才的关系心里尽管难受,但他“哈哈哈”大声冷笑了事。从此对润叶的婚事他从不谈论。两人各怀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打算心照不宣。话说清了,事办完了,两人就不说什么,什么也不说,自动地走开各办其事。
同窗三年的历程,有关同学们的一切一切严林的大脑里一清二楚。他一闭眼,要哪个同学的模样,那个同学的影像就出来了,像似一部摄像机,连话音、话语、模样,甚至就连走步也一模一样地想出来啊!
他的记忆能力极强又惊人:一市平方尺的大表纵向为姓氏花名30个格,横向为百至千的阿拉伯数字(包括合计),你念他打(算盘),若打五回(次),第六次你把大表合着,他照样有名姓一字不差地把大表的数字汇总起来,他是过目不忘的能人。
五
“润叶!润叶!”大门外的叫喊声,润叶听清楚是池玉英的嗓门,她就赶紧迎出大门去。
“你呀这些天藏在家里养白脸儿呢!”玉英开玩笑说,“俺们这几天连戏也开不了啦!你今天有事吗?”
“原来也没事儿,只是……”她没说出所以然来。玉英也没追问,两人心照不宣。她们要回会计办公室路经戒烟所,直听得房间里还是“喊爹叫娘”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润叶说:“玉英姐!他们为啥鬼哭狼嚎呢?”
玉英说:“润叶呀你不清楚大烟是毒品,好人吸了变成病人,病人吸了变成个死人。他们嚎哭是因全身如同刀子捅呢!”
“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要吸毒呢?玉英姐!”润叶奇怪地反问。
“哎,润叶,你还没多参与社会,社会中够复杂啦,有好人也有赖人,赖人沾染了好人,经他们勾引,没瘾的初时吸它,吸完以后既舒服又兴奋,走起路来如同在水上漂,云里雾里的让人无法形容呀。他们为了追求舒服快活,就把一切的后果全忘记啦,日长习惯而上瘾就离不开了。到时候一次不吸很难受,两次不吸像发疯似的,到那时就得去卖老婆、卖儿、卖房、卖地……除了不卖自己的生命什么都卖!”
“啊!我的娘呀快别说啦!你说起来呀让人肉麻呢,仿佛就像你吸过似的,要不你那样的清楚呢!”
“润叶呀!说书的艺人莫非都是亲眼见到的?”池玉英笑着看着润叶说。
“打猎的猎手要不是亲眼见他能打回猎物!”润叶将了她一军说。
“周吉,武茂叔,江国哥让你赶快给李玉英出村请赵医生哩!”池玉英说,“他不仅让你去哩,还让你随医生回来,说是她的丈夫病重!”
周吉点头答应,她俩沿着汾河岸匆匆走去。只见一眼望不着边际的汾河冰,白皑皑的好似铺了雪白的绸缎,是那么耀眼。此时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像似战争年代里的手雷爆炸声。她俩看得清楚是汾河冰的冻爆声。经过仔细观察是冰河的中心,顺着河流爆开长长一道缝隙,足够三公分那么宽,深呢一米有余。润叶说:“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呀!”
村委财会室只有改梅和苏五两人。他见她们两人进来他自我介绍说:“我找会计看看账……”
润叶跟着玉英进了办公室来,只见将原来的大办室间隔成甲乙两个办公室,甲是党总支办,从隔壁穿过为乙是财会办。为了取暖里面的办公室没有另开大门。两个办公室都生了卫生炉取暖,室内暖融融的。
两个办公室雪白的墙上,正面是世界伟人马、思、列、斯、毛、朱的画像,两侧墙壁贴满了社里的各项规章制度:经营管理制度,干部工作责任制度,民主管理制度,财会出纳制度,社员入股投资花名。
“嗨!润叶呀!听说你的未婚夫探望你来啦,走啦没有?”苏五又管闲事了。
润叶勉强地笑了面红着脸儿说:“哪有未婚夫呢?人家是过路的男同学呀。”
“别哄俺们,怕啥哩,谁的女儿不找男人?”
“人家闺女们的个人私事,不是你大男人应问的事吧?”池玉英板着脸儿批评苏五。
“我没问你家的闺女”苏五带点儿冷笑,稍有不满的意思。
“没问我家我还嫌你扯得没意思哩!”
“嗨嗨嗨……”苏五退步放和了态度,淡淡地呲着嘴假笑了笑说:“池妹妹原谅我吧,我是爱开玩笑的人呀,嘿嘿嘿!”玉英不做声了,迟疑了会儿她又补充说:“说完了吧,还有事吗?”
“我就不走池会计,古今以来没听人说过有农业合作社,这全村两三千杂姓的人们合在一起行吗?”
“呀!事在人为哩,决心搞就能搞好,只要有共产党的领导。”池玉英坐在办公室桌旁,边记账边回答。
他瞪着眼冷笑了声说:“谁不知道合作社是个穷摊子,”苏五说:“是受罪的买卖,‘集在一块’春播,夏锄,秋收谁愿卖力气,还不是拴在一块磨洋工吗?”
“要规章制度做啥哩?工厂部队是单干吗?咋搞得那样好?”
“你岁数还小着哩,我总是比你多喝了七八年稀粥,战争时代当兵都开小差,工人溜回家的很多,不是事实吗?”
“部队战士都开了小差,那国民党八百余万军队是你消灭击溃的吗?日寇几百万侵略军是单人独马打跑的吗?”
“农业社种地用‘动武器’打吗?”苏五强词夺理地胡扯说。他见势不对就说:
“不跟你说啦!”他开门要走。
“谁叫你来,光棍!二流子!”玉英也气了,苏五气得浑身抖抖颤颤滚了。
庆荣说:尽管在山陬海,树林村也未能幸免于日寇的“三光”,苏五的父亲也是被日寇杀害,无人指教游手好闲的苏五,变得越来越坏了。自从他父亲牺牲他从来手不沾泥,不是逛赌博场充当赌博头子的宝管(走卒),就是找茬儿去骗人;也溜空儿搞小偷小摸……算是树林村的泼皮、混子。他住着几间小房,破烂院里除了破砖烂瓦和石头块子,便是杂草、杂物,遍地的人畜粪便令人作呕。房子当年被日寇烧掉,只是重新补了些杨木棒棒,没用木匠,没动刀斧,带着树皮的椽檩胡乱地支起两间破陋的小房。屋里地下摆了个半截裂缝的水缸子,余下的只有那口层层节节好久已没洗干净的生铁锅儿。
土坑无席炕头上睡着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人,约摸七十余岁,是苏五的病母亲。她闭着眼儿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光景越难过老鼠越多”,“吱吱吱”饿得乱叫的粗尾老鼠满炕跑,企图啃苏婶的干骨头。
庆荣在汾河边甲社所办的小酒店遇着了苏五,苏五正在喝酒。他对苏五的不仁不孝很反感,觉得他畜生不如。他心痒痒地想问他几句,于是就迈步进去。这时的小酒店只有他一个常客。半新的两间小房坐北朝南,里间厨房外间是饭厅。屋当间搁着几只白皮高桌,桌下有几条长条板凳。
“苏五,嗨!”是管闲事的庆荣说:“你半辈子的人啦,挣来的钱吃喝嫖赌花了个空,不管老母亲吗?”
苏五那贼忒忒的眼睛已带着几分醉意,睃了他眼说:“哎,我的光景一个人吃饱都吃饱!一个人死了都完蛋。有了就吃,吃饱穿好,走到那儿算那儿有啥盼呢!”他边说边吃响亮地打了个嗝,喷出了刺鼻的酒气,呛得庆荣直发呕,避之不及地直往后退。
苏五皱着眉头掏出一盒大前门烟用心地抽了起来,他悠然地喷出一口白烟儿,很巧妙地形成了一个圆圈,圆圈荡悠悠地缓缓上升,越来越大越来越淡,最后消散在空气中。
“哈哈哈哈哈——哈!”过了良久,苏五莫名其妙地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
“你看你母亲活着没吃、没喝、没穿、没戴、没铺、没盖,得了病没人给请医生,这是你干得好事儿!”
“好事赖事这是自家的事儿!”苏五气得两眼瞪得溜圆,耸耸肩头狞笑着说:“谁的裤子破了把你露出来啦?什么东西!”
“嘿嘿嘿……!”庆荣冷笑了一声,“你成天打山雀骂野鸡为所欲为,政府早就该抓你啦!”
苏五到底走了,他懒得争辩,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外。
郝庆荣回家跟卧病在床的父亲把泼皮苏五如何如何不孝顺母亲的具体表现给父亲说了遍,并把写好的六句短诗念给父亲听:
人生百善孝为先,
过往君子听我言:
乌鸦反哺尚知恩,
二十四孝代代传,
做人岂能忘本源,
父慈母爱记心田。
父亲听完说:嘿嘿,嘿,写得好,后边再加上两句:
万世人生讲因果,
忤逆定要忤逆还。
父亲又说:“庆荣!多写几份贴在大街上,贴在饭店门口,也贴到学校里!这样不孝之子须得村人共讨之。”
六
郝庆荣把写好的短文贴完毕,正走在汾河西的大街上,从对面走来个陌生人,四十出头年龄,身材魁梧高大,身着深蓝色中山服,像个国家干部模样,他那黑黑的两道浓眉下炯炯发亮的两只大眼睛,给人刚直不阿的感觉。他跟庆荣打听道,说是要找江国,庆荣索性领着他去找。
一打听江国刚去了他妈家。过了汾河,进了三进院的后院正庭,推开堂屋门,江国已闻声快步迎出来,把客人让进屋里,原来是乡里的杨乡长。
江国热情地问候寒暄了阵子,就烧茶备水……杨乡长说:“明日县委要召开县委扩大会议,说是贯彻上级有关合作化的文件精神,要刘书记参加会议……”停了停他又补充说:“我原估计刘书记不一定回来,要是回来她总要回乡里安排工作嘛!”他说完用心地抽起了烟卷儿。
江国苦着脸儿担心地说:“唉,我那妹子,人家的主意硬,谁也劝不了,说也是白磨嘴皮子,村里的事儿,村里的干部多的是,怎就非得她去?去也行再派上一个人多好,她不让,怕多花费!”他说着又看了看母亲说:“妈!兰兰走了几天啦?”
“整整五十天啦!怕是出了大事呢!”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应该是没事的!”杨乡长喷了口烟说:“怕是化肥缺少又跑到别处寻找。”
“哎,好我的杨乡长呀!”江国妈走到乡长面前,“她真是个好揽事的人,女人家孤身出门……老天呀!”她说着,痛心的泪点儿洒落下来,又急忙转身去擦。
“打长途电话不太通畅!”江国看着妈说:“但她连个电报也不发?简直是世上少有的人啊!”
“我跟县组织部反映过,李部长(李林)说没事儿,公对公打交道不会出事的。首长还特别指出说刘兰兰不怕苦不怕累,替老百姓办实事是全县党员干部的好榜样,准备在全县干部会议上表扬她学习她呢?”
杨乡长瞅着刘婶眼泪涟涟就不再说了。他低头暗自思忖:“去山东省步走,坐汽车,坐火车,有货也好,没货也罢,走上十天半月总应该是回的时候啦。”然而他还是安慰刘婶说:“请放心吧!刘大婶,回迟的原因很可能是她在全国各大城市去打听呢,什么时候找到化肥她才会回来的。她的倔脾气,您是完全清楚的嘛!”
江国妈妈给杨乡长做饭吃罢,娘们俩把杨乡长送出了大门,兰兰的两个孩子挥着小手说:“大伯再见!大伯再见呀!”杨乡长返回身抱了抱刘根说:“多好的娃子。”
杨乡长走出大门,刚转过街头,乡邮员小张送来一封双挂号信,母亲像个孩子似的飞快地迎了上去,双手捧着信喜滋滋地翻来覆去地看。江国抢去一看就是妹妹的手笔,他迅速撕开信封,激动地说:“妈!是您女儿的信啊!”
她咧嘴“呵呵”地笑着:“那好!多好呢!真让她把我的心儿拽走!拽去啦!”她咯咯咯地笑。
街上的闲人都围上来为刘大婶庆贺。江国打开信封只见那遒劲有力的钢笔楷字写道:
母亲及长兄:
我出门不觉已近两月,原打算给母亲写封信可就是忙不过来,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直推至今日。我想,一定把母亲吓得够呛吧!
化肥按计划买到两万斤!并已起票由火车托运到大同车站。请你们及早雇汽车运回村为盼。
随信寄去取货单据一张,请查收。
另外获悉,吉林省的“大板牙”玉米品种亩产八百余斤。我已由山东济南乘特快车前往,买到后我将随货回家,勿念!
祝冬安
女儿兰兰
1955.12.29
江国乐呵呵地忙着去找社长们研究商量,如何到大同拉化肥的事儿;那些围观的人跑上街头,跑去街坊邻居,宣传刘兰兰从万里远的山东省购回两万斤化肥来,并将货起票经托运到大同火车站。她妈妈高兴,干部们高兴,社员们也高兴,有了科学肥粮食能增产,更高兴她安然无恙!
妈妈坐在大门前挨墙边那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上,闭着眼儿喜滋滋地想着兰兰,自言自语地说:“兰兰啊,我的好闺女,你走了你父亲的路子,你走了你婆母的路子,你也走了树小枝所走的路子,为公忘私,舍己为民,社员们赞成,干部们赞成,你是女巾帼!我的好女儿!”
兰兰的母亲姓程,是南方女子学校的学生。她父亲在前清是中过秀才的,代代都是读书人,乡人称“文程家”。只因反动军阀混战,娘家光景越来越衰落了,她是被人贩子卖给刘二元做了老婆。
村里的社员们都很关注兰兰外出久久不归的事儿。与其说关注不如说关心切确。这些天焦急的村人见面就相互问询,但只是吵吵谁也没办法。今天传来了她的喜讯,他们站在巷道街头议论开了:好管闲事的庆荣,人们称“土评论家”他站在大街上说:“刘书记是国家干部,她呀本来坐在那儿就能领工资,然而她却偏偏亲自出马,远离家乡为初诞生的农业合作社去寻找化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