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慨地说：“你们看！她虽是乡书记，年仅二十五六岁，单人独马下山东，闯关东！我从全国地图看过，山东济南，东北吉林省，几万里远呢？啧啧啧啧！我的娘呀，我是不敢想的！”
“兰兰为啥非她去不可？因为化肥稀缺，别人去也是白跑！”他不屑地扫视了一眼身边的村民接着说。
“人家是坐汽车、坐火车呢！”是街上一个年轻人打断他的演说。
“让我坐飞机也去不了呀！”庆荣说。
刘兰兰从吉林省华甸县，通过农业局协助深入到乡村经多方周折，购买了众所公认的优良品种，以每斤一角三分的平价购买了五千公斤，当即起票——她也随货回了大同。当日雇汽车运回铁架山山脚下的树林村。富贵组织人员把这些珍贵的种子入到仓库里，妥善地包管起来。
刘兰兰风尘仆仆，疲累地从铁架山那边向村里走来。妈妈领着两个外甥在山脚下等着女儿。迎接刘兰兰的还有江国、玉兰、池玉英、润叶、李玉英以及一大群的社员像等待凯旋的英雄一般迎接她的归来。
妈妈见女儿瘦骨伶仃，连人样儿也变啦，猛冲上前去紧紧抱住女儿，嘴里嘟囔着说：“你你你命也不顾啦，命也不顾啦……瘦啦，瘦啦……”她说着鼻子一酸，眼泪滚了出来。她松手睁眼，只见女儿左边袖筒空空的，心脏骤然紧缩，“胳膊？胳膊？你的……”妈妈呼吸急促，双眼一翻，顿时晕死过去。
“妈妈！妈妈！没事儿！我好好的！”此时此刻人们慌忙七手八脚地给兰兰妈妈掐人中、捋胸捶背……
经过一番折腾，总算醒过来，大伙又抢着看兰兰的残胳膊，她苦苦地笑了笑说：兄弟姐妹们，叔叔大伯们！也没啥大事儿，没啥看头！只是大半截胳膊没啦。人们又争相问起事情的经过。
兰兰说：“还是去时，到山东德州下了火车天已黑了，徒步去旅馆的路上被一辆飞车撞倒，汽车从我的胳膊碾过，胳膊碎为肉泥，大脑受震荡神志不清，经市医院抢救，锯掉一条胳膊，四五十天才恢复了健康。”
“你呀，咋不给你母亲写个信儿？”池玉英责备她说：“把你妈惊坏了呀！”
“玉英婶，我连人事都不懂啦，怎能写信呢？”
刘生兄弟俩站在妈妈面前，手足无措，一声不吭，谁说话他俩看谁。看着姥姥伤心的死去活来的模样，他俩也呜呜地号哭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刘根拽着妈妈空荡荡的袖筒，默不作声地走着，没有了往日的闹腾。
“唉唉唉，”姥姥边走边叹着气，我是命赖的女人，幼年丧父少年丧母，不到中年就丧失了丈夫，我的大闺女……唉唉唉是你自找苦吃，两千多口人的农业社谁让你去？管你甚事呢？她的身体瑟瑟发抖，流着流不完的眼泪，苍天无眼啊，女儿还年轻轻的，可怎么办啊？
一进河东大街，只见人们三三两两从小卖部里买出不少的色纸、炷香、冥票。翌日就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人们要纪念祖宗祭祀扫墓了。
清明节是兰兰念念不忘的日子，每年她都要亲自上坟为永不能忘怀的父亲、丈夫和老翁、婆母几位英烈去祭奠、扫墓。
她挎着篮子领着两个娃要上坟去，妈妈上前阻拦，兰兰不听，她说着急赶回来就是为今日去扫墓。
兰兰的身体还很虚弱，走起路来直晃。往年上坟抄小路，现在只能沿大路慢慢走。然而大路也少不了曲折难行的地方，只不过是常有人走稍显宽展点儿。
两个玩皮的娃子领头跑着叫着，早连蹦带跳上了那座高高的光秃秃的山顶，放声地大喊大叫：“多高的山呀！妈妈！”
“唉！刘根！”
妈妈加快了脚步，见两个孩子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啊！美极了，不远处，层层的梯田沿山盘旋而上，重重叠叠。平展展的一块块土地，远远望去宛若一件巨大的雕塑，气势磅礴而又精美绝伦。田外的荒野上长着稀稀落落的高秆儿荆棘，杂混着许多不知明的灌木野草。它们挺立着身姿，在晨风中摇曳，像排列整齐的军阵，一行行一列列，大踏步地勇往直前，是那么让人怜爱的雄姿啊！
略往西边走，只见有不少扫坟完毕的娃娃聚在一块玩耍，他们那叽叽呱呱的笑声笑语，与呜呜的风声相汇形成了悦耳动听的音乐。
今日兰兰情绪不好，精神颓丧。她远远望见那棵大树下的几块石碑，就忍不住失声痛哭，树家两个小宝宝被妈妈的突然嚎哭吓哭了，他俩不清楚妈妈是怎么了。
兰兰放声地哭，哭，哭，淤积在心里的痛苦已经让她无法承受。她哭可怜的丈夫四岁时失去知冷知热的母亲，跟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相濡以沫苦苦度日，熬过十四年饥寒交迫不如牛马的生活；哭他过早地接下父母亲未完成的革命事业，爱憎分明地去报国恨家仇，为党为人民兢兢业业艰苦奋斗；哭他冤枉屈死在暗藏的敌人手中，也哭她自己命赖过早地失去了知冷知热心心相印、患难与共的爱人，他抛下的两个娃子，怎样去抚养他俩长大成人……
她哭完爱人又哭为党为人民壮烈牺牲的父亲、婆母、公爹，哭他们一颗赤诚的心为党为人民而奔赴前线，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南征北战十几年，全都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和枪弹之中！
她所哭的人，是真正的为人民而死的英雄！是真正感动人心的英雄！是催人泪下的英雄！她的哭重温了革命史诗！她的哭是召唤人民不忘革命先烈流血战斗的忘我精神！她下定决心要踏着他们的血迹去完成他们所未完成的革命事业，坚决去走富民强国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而奋斗！
“妈妈你别哭啦！回家哇！”是两个娃扶着她的背说：“姥姥早饭熟啦，我肚饥啦！”
妈妈不吭声，她长跪在小枝的坟前不起，热泪横流，两眼紧闭追忆着逝去的昨日，她与小枝生前一点一滴的故事在脑海中一幕一幕闪现，她看见他若隐若现在身边站着，两人又紧紧相拥。
“妈妈！妈妈！”
“唉”
刘根、刘生听到了妈妈轻轻的应答，又像是一声叹息，两个娃很乖，他俩见妈妈不作声，他俩也就无声无息地挨着妈妈乖乖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兰兰睡着了，她看见小枝的新房亮闪闪，他爸妈住着东间，他一个人住着西房。小枝还穿着那身蓝色中山服干净利落，他正在看着茅盾先生所著的《子夜》，那书还是他生前所看过的一模一样，用报纸包着书皮。
“兰兰，我想你啦！”小枝说着就抱紧了她。
兰兰说；“你说我想你吗？我不让你走，因为你一走就忘了我啦，你真没良心呀！”
“你呀！只知你想我哪知我想你呢？”小枝鼻子一酸流泪了。兰兰心里漾起无边的幸福，跌入小枝怀里，两人相拥而坐：“我不走啦，亲爱的！”患难的，相亲相爱的夫妻，相聚欢乐、相聚甜蜜而相离难，相离痛苦，谁愿相离呢？
“回阳世去吧，由不了你我，生死由天定，半点由不了人，是你我的命运。”他又问：“生与根长大了吗？我的第二故乡建设好吗？乡亲们生活可好？”
接着他又问：“小叶和江兰好吗？”
她说：“你说呢？还用问，好着呢……”
他说：“别的都是小事儿，你教育两个娃紧紧跟着共产党，永远跟着共产党！共产党是人民的贴心人，共产党永远为人民。”他紧紧地依偎着她亲了又亲。又说人死，不如活着好，远离共产党是第一特大的遗憾！我多次查了三千年的史实，没有一个朝政比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伟大！
八百年的周朝是先盛后衰，因为它是独裁制，周文王好比不了毛泽东，三皇五帝好，它是贵族王侯制，汉文帝、唐太宗、康熙……他们是为少数人的，庄子、孔孟的主张好，但他们不是执政者。
她突然醒了。
山上今天上坟扫墓的人络绎不绝，然而没有谁像她这样蹲在坟头整整呆了大半天。
兰兰尽管她还那么年轻，有好多姑娘二十五岁还没有结婚呢，她没有半点年轻人的姿态、模样和表现，年轻人另找丈夫的打算都没有。她像个老妇，连一点“性”的要求也没有——显然，女性的性欲是跟思想意识、感情与精神分不开的。她的大脑里只有小枝的一切一切；只有替小枝完成他所未完成的革命事业，为党为人民的大好事业奋斗终生啊！
她的大脑里至今印着小枝清晰的模样儿，小枝的心以及跟小枝婚恋时的故事情节，欢声笑语。在她看来世界上的男人，只有小枝是她所看得起的男人，也只有小枝是她的爱人，任何人取代不了！
兰兰想念小枝既不疯也不傻，因为她学会了控制方法，该想就想该念就念。她以为想与念都属于重温，可尽管是想象，也让她的精神却愉快了许多，这是她排遣痛苦的一个办法。
她的另一个办法就是实在控制不了的时候，就干脆去干工作或者参加点体力劳动就会忘掉他的一切。
她决心要把小枝的心愿树林村建设好，让树林村兄弟姐妹们，让树林村的大叔大伯们，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是她唯一的心愿，是树林村人民的渴望，是党所指引的路线宗旨。
说真的，写这些故事情节，写她的所遭所遇，让人觉得伤心，让人感动！但只能硬着头皮去写，写下去总觉得轻松了许多。
兰兰和小枝是爱人，是战友！是党的好干部，是人民的好儿女，是我们尊敬的革命英雄！在尊敬兰兰的同时，也要给小枝的亡灵上炷木香，烧点冥票，痛哭几声革命的先烈，你好好安息吧！我们永远不会忘掉你！
兰兰临走给小枝留了个小小的纸条：
亲爱的小枝，今天春色正浓，有幸从河水里舀起一个甜蜜的春梦，梦里是你的笑容，还有那丝丝缕缕的情愫，我多想长梦。
说是梦不如说往事重温，虽已成为历史，却永远占据着我的心田，永远催我向前进。
亲爱的小枝，几多欢喜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妈妈站在大门外，面对着西北方向的树家坟眺望了无数次，为她娘们迟迟不回来焦心呢！她焦急的张望着，院里院外团团乱转，想去山上找找，又担心爬不上去。
唉声叹气的母亲，担心女儿的“心病”影响她的健康。母亲说：“四年的时间，丝毫没淡忘，少有，少有。”
“唉唉唉！”妈妈又在长吁短叹。
蓝蓝的穹空没有半点云彩。太阳快压西山顶了。
兰兰预先给两个娃准备了干粮和水，让他俩吃好喝好。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有一群社员在平整土地，干得热火朝天，有用洋镐刨的；有用锹挖的；有抖除草根的；有拉平车的，他们干劲十足。
庆荣自编的山歌，领着大伙唱了起来：
单干户呀没出路，
好好的土地已荒芜——！
集体化呀力量大，小片地变成大块啦——嗨嗨——！
……
七
已是初夏。成群结队的鸟儿在天空中自由飞翔，蝴蝶翻飞，蜜蜂忙了起来，蜻蜓在芦苇中穿梭，蚂蚱在小草间蹦跳，青蛙也在凉爽的夜里唱起了悦耳动听的歌儿。农历的五月，天气已渐渐热起来。天空布满了淡灰色的云彩，块块相连的乌云形状各有不同：有的像一片片庄稼，绿汪汪开着美丽的花朵儿；有的像条宽阔的河流，河面上星星点点，那是人们坐着小船在钓鱼，有的像披挂好的战马；刚布好阵要向前去杀敌，也有的像合作化的社员扛着锄头早早地出地去锄苗。
这是大自然的匠心，造物者的恩赐！不是人间的画师所能描摹。
润叶今儿值日，她做着张统计表，呆呆地向美丽的天空观望，只见乌云转眼间连成一片，金色的太阳从云层缝隙里露出它的笑脸来，又霎时被乌云淹没了，成群的蜻蜓在树枝周围飞舞，一会儿又飞到绿色的窗纱上来，惊动了一只刚落在玻璃上嘤嘤嗡嗡的苍蝇，慌忙飞起来，又停落在另一块玻璃上，伸出两只腿快速地弹动着，好似还在惊悸不已。
此时此刻乡邮员小张送来了报纸。润叶呢，她还在凝眸惘然地坐着，勉强地收束了心神。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就收拾那一沓报纸了。忽然从报纸里掉出一封北京航空公司发来的信。她瞅了眼就清楚是马文才寄来的。心顿时“咚咚”地跳了起来，她满脸喜色，拆开细细地观看：
亲爱的润叶，我心中最最可爱的同学，不，你已是我难舍难分的伴侣，咱俩已发了誓，是生为伴死为侣的鸳鸯。
月那么明亮，路那么通畅，尽管山高路遥，然而我你心心相印，我相信你我很快会走到一起的。曾记得我俩在月光下，在小路的花丛中喁喁私语，也高谈阔论，谈灿烂的前程，谈浪漫的理想，让我们神往，让我们陶醉。那如梦般的美景即将成为现实。
润叶，我在睡梦里笑醒了几回。你妩媚的容颜秀美的身姿，你高尚的人格，你快乐的天性，总是牢牢地在我心中珍存，我每每想起来就会激情汹涌。更让我难忘的是你那顽强拼搏的精神！
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我今生今世要伴你、学你、赶你、超你，我的言行一定要付诸实现，我永远爱你并要你将你的一生永远托付给我，让你时刻陶醉在我的臂弯里，这辈子我们患难与共生死相随。
你我似一对鸳鸯，将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在人间天堂、海洋里戏水！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已考中了飞行员，实现了我的理想！
夏安
文才
1955.5.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