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随先生回家乡省亲,一向寡言的公公突然诉说肚子疼,不想吃东西。这样,春节一过,就接他到城里住院了。
内科拍片检查的结果,初步认定肠道里有一肿块,性质未知。再作B超和CT,医生肯定地告知,是癌症晚期,且已严重扩散,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这个明媚的春天,又一个衰老的生命即将离去了!捏着那张薄薄的诊断书,我和先生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按家乡的乡俗,公公和儿媳妇之间是最讲究“男女之大防”的。两代人在生活中的交流,主要通过婆媳之间来完成。没有婆婆的,多由父子两代男人来对话。一般情况下,公公和儿媳虽同处一片屋檐下,却甚少直接的交流,特别象我这样在城里上班、城里安家的媳妇,与公公之间更是鲜有交谈和了解。此时得知他将长行,才不由得回思起嫁后的这段岁月,所有给过这个我称之为“父亲”的老人的,不过是年节下回乡探亲时几句干巴巴的问候和一些轻飘飘的零花钱而已。我现在住的这处宽敞舒适的楼房,老人竟没有来过一次!心头不由得掠过一阵隐痛和一句模糊的“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回音!
怎么办呢?手术既不能作,就在医院里住着吧!然而没过几天,劳作一生的老人就躺不住了。他试探性地问家里人:“刚来时不是说要给我作手术的吗?怎也不提了?我这天天输水输到甚时?这医院可贵得吃人哩!”大家只好闪烁其辞地答他:“医生说你现在身体里有炎症,得消了炎才能作手术。再说,你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又有肺气肿的老毛病,就是消了炎也不一定作得成哩!”
这是我们商量的结果。不能作手术的事情,只能一点一点的让他知道。免得病人胡乱猜疑,加重痛苦。
但是一边输着液,他的病情还是迅速加重了。医生的预言——这个病最多拖不过三个月——正在一点点的印证。刚入院时,每顿他还能勉强吃一小碗汤饭,很快的,就粒米不进了。偶尔能喂点牛奶给他,更多的时候,是吃什么吐什么。癌细胞迅速的堵死了他的肠道,他已不能进行正常的循环。他就这样不吃不喝,一天天地憔悴下去。终于有一天,他向儿子们发话说:“去,把咱家那间老屋拾掇拾掇,主要是那盘炕的火道给修通,咱回家去等呀。”等什么?病既治不了,那就是等“死”了。现在老家新修了很敞亮的新窑洞,冬暖夏凉的很是舒服。那间原先住人的老屋已作了存放粮食和农具的仓库,大家一时不解修老屋的火炕作甚。他平静的说:“那老屋我住惯了。再说,你妈就是在那盘炕上走了的。”
哦……
出院的时候,带了日常输的液体和氨基酸、脂肪乳这些补药。谁都明白在这种情形之下,延长生命就是延长痛苦。但是从儿女们的心情和道义来说,也只能如此选择。没想到他是如此的坚决。他一次次地拔掉输液的针头,一次次地推开送到口边的牛奶。任你劝说得舌焦唇敝,他却只是无言的沉默。后来,小叔子跟我商量说:“二嫂,你看爹这样,俺们都不敢说话了。你给劝劝吧,他不好意思顶你的脸。”
但是没容我说上几句,他就把我的话打断了。他说:“孩们的心我都知道,只是,我这病好不了啦。人,得了死病就得死,谁都有这么一回。贵巴巴的这些药给我输上不过是白扔了,多活几时多受几时罪,有什么好处哩?你看这阵天长该布谷了,人家都耕地的耕地,送粪的送粪,在地里拾掇开了。咱家倒好,一大家人都在这守着我。孩,节令不等人啊!不养种,我死了孩们吃甚?”
唉!
老人一直到死,神智都非常清醒。大到小叔子的婚事,小到他死了后发送时通知哪些亲戚、请哪村的吹鼓手,事无巨细,都作了安排。虽然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是他还是想起什么嘱咐什么。到最后,觉得很全面了,他满意的笑笑说:“我这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现在看来,公公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农民,他却有着传奇般的一生。12岁离家下煤窑作苦工,17岁参军,参加过解放战争中很多著名战役,用双脚丈量过大半个中国。后来又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到了朝鲜,是枪林弹雨中钻过来的人。从朝鲜归国后编入东海舰队,后因负伤不适应部队生活,遂转业到上海,就是在上海期间跟婆婆结的婚。但是在北方大山里长大、又度过了很多年战争生活的人,对于上海的城市生活更加不能适应,也就过了一年吧,他竟辞了公职,带着婆婆回老家来种地,从此再也没走出这深深的太行山。所生三子二女除我先生借参军一途离开了土地而外,其余的现在都在贫困农村苦巴苦挣。孩子们一提起他辞职的事就怪他,说他要不从上海回来,那咱这一家子,现在不都在大城市吗?他却这样解说:“你们是不知道,人家那么大的厂子里头,因为咱胳臂残废也干不了重活,人家就让俺去了人事科。那里是管档案哩,尽是些抄抄写写的营生。咱不识字,什么也给人家作不了,天天打水扫地,闲得个手心抠手背。咱是个党员,还能让国家白养活咱甚也不干?俺剩下一只手也能养种二亩地,还不是都把俺孩们拉扯大啦?农民咋了?天下农民一茬人哩,农村人咋就比城市人低啦?”
尽管他这样解说,孩子们心里总是有个疙瘩。嫁到这个家不久我就发现,公公并不是家庭里的中心。婆婆贤良开明,在家里说话一言九鼎,最有威信。公公一般不对家庭事务发表什么看法,是个很容易被忽略的人。他一般寡言,但要是说话投机,说到了他喜欢的话题,也能滔滔不绝的说个没完。年节下,一大家子聚到一起,都喜欢听他讲古。他年轻时在南方打仗,那些少数民族的习俗、南方的生活习惯和特有物种,他是如数家珍,听得大家入迷。因为婆婆贤惠,儿女孝顺,所以他在家里不掌权,也没有什么委屈和不快。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北方农村男人省心的生活。你要是问他什么事情,他多半会说,问你妈去吧!
这个曾经灿烂、后来平淡、现在马上就要结束的生命,就象一条河流,在将要消失的时候,缓缓闪现着安详的波纹。
星期天到了。我知道老人将不久于人世了,所以带着孩子一起回家,跟她爷爷见上一面。在被卧上半靠着的萎靡的老人,见到孩子,精神陡地一振,仿佛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他竟一探身就抓住了孩子的小手,摩挲着,摩挲着,跟着,眼里落下几点泪来!
自我嫁到这个家来,这是第一次看到老人的泪水!也是这个豁达的老人在小辈面前第一次流露他对于尘世的眷眷之情!
农历三月十五,是他79岁的生日。左邻右舍、三亲四戚都来给他祝寿,说宽心话。他是那样安祥地微笑着。突然,他侧起耳朵象在倾听什么。先生赶紧问:“爹,你听甚哩?”他用很低的声音喃喃着。凑到跟前去听,先生给大家解释说:“爹是问他的白白哩!没事,嫌它吵得慌,牵到前头俺哥家啦!”
婆婆死后,孩子们怕他寂寞,就给他捉了一条雪白的京吧狗儿养在家里,名字就叫白白。他好的时候,他吃什么狗吃什么,走到哪带到哪。没想到这狗儿通人性。自打他不能走出屋门的时候起,白白就不吃不喝了。前几日这白白还能发出点叫声跟他的主人沟通,公公生日的这个早晨,白白死了,先它的主人去了。看了心酸,且用块席片盖着在它的窝旁。好在公公已不能出门。否则看到了这个狗尸,心里会是何等的凄惨!
四月初八的早晨八点,公公去世了。医生的预言不差。从病情确诊到他去世的这个日子,恰好是三个月。这个勤勉善良的、与世无争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划上了一个永远的句号。村里为这个有着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开了个追悼会。村里的党员新鲜而慎重的每人戴了一朵小白花,冒着中雨站在新修的院子里,听村支部书记致悼词。记得公公每次见到他的亲家、我的老爸,总是会抱怨现在村里党组织没有了基本的活动,他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参加过党内民主生活会了云云。心里在辛酸之余不由得想,公公若是真的在天有灵,这倒是一个最后的安慰了吧!
写于200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