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正在沉睡中,忽然听到似有若无的敲门声,始疑为梦中,翻身又睡,敲声又起,忙穿衣,起床,开门。门外站着个高个清瘦的女孩子,对我局促的微笑着,小声说:“姐,对不起,是不是打扰您休息啦?我是芳儿。”
哦!电话里,已经跟我长聊过好几次的女孩子,敢情就是她啊!去年秋天秋风吹起的时候,她就跟我打了第一次电话,说在一本地方杂志上看到了我写的《邻居》,很是仰慕,希望能面见我长谈,结为文友云云,后来人虽不至,电话倒是又打了几次,我也从谈话中渐渐的得知了她的身世,不胜同情和怜惜之余,倒也很想看看这个坚强能干的女孩子了。
芳儿是个从农村来的苦孩子。因家境贫寒,所以14岁就辍学了。小小的她,就在这个鲜花般的年龄回到太行山深处一个叫“梨园掌”的小村子里去随着奶奶度日。山中清贫的岁月在芳儿的记忆中却象盛开于漫山遍野的雪梨花一样的美好。她在后来的诗中写道:“是如水般地永带去了过去的那个美丽的过去/再永不回/那个梳两个长辫子/骑在牛背上放羊/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年代……/老黄牛常是哞哞地怒叫着瞪眼瞅我/小绵羊是常常用它还不长的双角和我的两只脚打拼……用乡里乡亲的一句口头话讲/嘿,这闺女怎看就不象个闺女家/瞧那股子的野/没法说……”。
这个清纯的童年、少女之梦在一个萧瑟的秋天突然破灭了。芳儿16岁那年,家庭突遭大祸,母重病,父脑出血,几乎同时卧床不起,弟弟年幼在学,芳儿返回县城的家中,单薄的肩头上,从此挑起了这个多难的家庭的重担。为了挣钱支付弟弟的学费和父母的药费,她在社会底层的各种职业里辗转变换着角色。她当过马路清洁工,卖过菜,捡过破烂,还在路边的鸡毛小店里洗过碗。据她说,那个时候她每天最多只睡四五个小时。有时甚至夜里收拾完所有的家务,扫街的时间也就到了,只好在黑洞洞的夜里冒着刺骨的寒风,一个人抱着扫街的大扫帚又出门了,她那时不知道什么是冷和累和怕,只是恨不能象观音菩萨那样浑身长出无数只手来,每只手都能作点事挣点钱,最让她害怕的是父母亲生病住院,没钱缴押金,她慌慌的跑到亲戚家里到处借钱,她告诉我,平时没空多想,也没空哭,所谓的眼泪,也就在这个时候、就是走投无路的绝望能让她流出来。
贫穷是件可怕的事情,对芳儿来说当然也不例外。她没空玩,接触不到同龄人,也没有知心朋友。心里的委屈,不能告诉重病的父母,也不能告诉年幼的弟弟,积久就化作了纸上蒙太奇式的一段段文字。她什么时候有了一点点空就什么时候写,想起来什么就写什么。现实中流不出的眼泪,都化作了纸上点点滴滴的墨痕。17岁那年秋天,芳儿攒够了65元钱,买下了一台朝思暮想的“地球”牌收音机。一个苦苦摸索的黑暗的孤寂世界,终于跟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接通了。这个形影不离的朋友从此伴她到现在。电波此端的她,认识了远在电波彼端的节目主持人,她写的稿件也就在这个电台隔三岔五的播出。许多次,对方诚恳的邀请她到电台来作特邀主持,也有很多听友提出想认识她。但是她都拒绝了。她在电话里告诉我,一来,她不能扔下这一大家子一走了之,二来,她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电台的播音室,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一个多么神圣的地方啊!
03年的时候,父亲的一个朋友帮她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才算稍微松了一口气。这个工作在郊区的一家国营公司,她在这里虽然只是个临时工,却总算是有了份固定的收入。她也有了时间和心情自己写点东西。芳儿虽没读过多少书,却颇有文学天赋。我看过她发在地方杂志上的几篇文章,文字甚是清新,洋溢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字里行间,找不到一丝历经命运磨难、悲苦消沉的痕迹。说实在的,她的文章虽然不错,真正吸引我的,却是她从14岁到现在这段苦难的经历。我想,这种历经命运之火淬炼过的女孩子,会有着常人不可企及的坚韧和顽强。无论她想干什么,都是会有结果的。
一边把她让到沙发上坐下,沏茶剥果的招待,一边在刚开始的客套中顺便打量着她。跟我根据她的名字和文笔想象她的模样稍微有点不同,她是个高瘦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式样过时的牛仔,围着一条红色的纱巾,脸上不施任何粉黛,乍看之下实在有点过于普通。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走在街上,是绝对不会引人注目的,但是作为一个稍微了解她的人,坐在跟她很近的距离,还是不由得感觉到了她对你的那种无形的吸引。
“姐,早就要来看你,就是一直有事。冒昧的闯到您家里来,您不会见怪吧?”
“哪里哪里,欢迎之至啊,早就想见见《又见四月天》的作者啦。怎么样芳儿,近来过得好吗?”
“还是那样啊……单位里好在是倒班,虽然辛苦点,但是能多抽出点时间照顾俺爹妈。只要他们不住院,俺就不愁。俺弟弟上中学了,成绩也好着呢!”芳儿悄悄的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衬着线条柔软的嘴唇,使她脸上顿时有了一种生动的灿烂。
我注意到,芳儿坐在沙发上,象演员或者节目主持人面对着镜头一样,脖子和后背都挺得笔直。仿佛老是提着一口气,而且姿势一直不变。这个姿势,时间久了应该是很累人的,但是却有助于保持体态。看得出经过长期的锻炼,她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并非作态。这个姿势给了我非常的好感,从中也透露出了一种努力坚持、积极向上的信息,让人暗生羡慕和敬佩。
芳儿此来,另有使命。因为她要为自己的散文诗作个配乐朗诵,送到一个地方电台去播出,她来找我求助,看能不能帮她借到有关的录音设备。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想起来我的一个朋友刚买了这样一套录音设备。他是买着玩的,岂不是有机会用于正事、先小试牛刀了吗?于是马上拨了他的电话,跟他约好,星期天到他那里去录音。完了又打电话到地方电视台找了个朋友让他承担后期制作。
“姐你可真能干,认识这么多有用的人。”芳儿还是那样悄悄的微笑着。我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流逝,芳儿在我眼中越来越好看了。哦,骨子里的清贵,会使一个女孩子焕发出多么迷人的光彩啊!
“哪啊,天天在这个圈子里混嘛,我的闲时间多。”我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芳儿啊,你也有27岁了,是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的时候了吧?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呵呵……”有点尴尬的笑容在芳儿脸上一闪即逝,眼睛里似乎有了点晶亮的东西。“姐啊,你看俺一没好工作,二没好背景,谁愿意来钻这个累窝啊!现在的人都可现实了,俺活了这么大,从来没跟男孩子一起玩过,更没有谈过男朋友哩!不过,俺也瞧不上他们!”倔强的女孩子第一次显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旋即站起身走进了我的书房。
我的书房就在客厅的套间。四壁图书环列,电脑及数码设备一应俱全,芳儿清莹莹的眼睛留恋地扫视着架上的藏书和壁上的字画,还对我客厅、书房里养的花看了又看,正在盛开的仙客来、方有颓意的君子兰、绿雾般清鲜的文竹、肥硕的滴水莲……“这几样花俺家也都有哩!俺也可爱花了。俺住的是平房,养了可多花哩。”
暮色掩来的时候,芳儿告辞了。她还是晚上的夜班。她那个自己用花布手缝的的手提袋里,装着她的诗稿。她告诉我,近期她特别喜欢写诗,已写了200多篇了(天啊……!)。她现在的目的,是要出一本自己的诗集。她已打听过了,出一本她想象中的小书需要3万元,这笔钱对于她和她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但是,她轻轻的笑着说:“现在先写。将来总会有办法的!”
这话我信。对于这样一个芳儿来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送走了芳儿,转回客厅里,看到我给她削好的苹果、剥好的橘子,都好好的放在那里,一口没吃。我给她斟的绿茶,也在杯里满满的静谧着,一口未喝。这是怎样的一个芳儿呢?你那颗小小的心,有着多么大的动力,你那个生动的微笑后面,又掩藏着多么顽强的意志呢?联想起她的文字,就象春风抚摸下刚刚返青的一块绿草地,虽然稍显单调,却不失那种让人一看就油然而生的单纯的喜悦。她是怎样消化掉命运给她的旧疤新伤,而永远保存着这一抹对生活依然相信的微笑的呢?在这样一个历尽生活的磨难却坚强、勤奋、积极向上的年轻生命面前,我不由得为自己的懒惰、随意、不思进取、甚至平时为大家称许的“深刻”而汗颜了。
夜暮四合,房间里暗下来了,但是我还没有开灯。模糊了的沙发那里,好象还坐着那个腰板挺得笔直的芳儿。温香的空气里,好似还回荡着她轻轻的轻轻的笑声。
又见芳儿
阳春四月的一个下午,刚从江南旅游回来,我正坐在电脑前整理南行照片,手机响了。是县委通讯组的一个女孩子丽丽打来的:“姐,你在家吗?芳儿在我这呢。她想去看看你,你有空吗?”
“有空啊~你们一起来吧!”
“呵,俺今天下乡去采访,走得太累了,俺就不去了。待会芳儿自己去。”
自打那次芳儿从家里走后,电话又来过两次。一次是感谢我帮忙找人给她弄录音,并告诉我,她的散文诗在电台播出后,听众有很多反响。电台转给她好多来信,她又多了几个有趣的文友;又一次是告诉我,她的弟弟期中考试得了好名次,全年级排20多名,她高兴死了,想让我分享她的喜悦。她是那样实心实意的喜欢着我,依恋着我,叫一向最懒于应酬的我也不由得分出些心来想到她、询问她、关注她了。她在电话里会告诉我很多事:她家里的、单位的、文友的。絮絮叨叨,有时一扯就是一个钟头。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清脆悦耳,如鹂啭莺啼,如窗外这明媚的春景一样隐含着叫人愉悦的水气和动感,听来就是一种感官的享受,她的思想是那样的善良和单纯,生活的千锤百炼、苦辣酸甜,绝不能使她对命运生出一丝怨尤,她在喝着苦水的时候也总是带着天真和信任的笑容望着她遇到的每一个人,倒好象那难喝的苦水是琼瑶佳酿。说实在的,这小小的芳儿在我的生命中渐有了一种特别重要的意义。这重要之处在于,她象一面镜子,提供给我一个对照,而对照的结果却往往使我不安和惭愧。我不由的反思着自己对于付出的吝啬和对于索取的贪婪,在小蜜蜂一样朴素和辛勤的芳儿面前,自己的浪费和懒堕被放大到如同犯罪一般。这种久违了的不安和惭愧使我波平如镜的生活起了一丝波纹,遥遥的想起小的时候,炎夏刚过时感受吹来第一丝秋凉风唤起的那种感觉。总之,很难形容却沉甸甸的在人的心里。这下,她又要来了。一边继续着手中的操作,一边有了种意马心猿的感觉。
门铃终于响了。忙不迭的跑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穿一身大红运动衣的笑意盈盈的芳儿。上次来家时头上一直戴着的那顶工装帽子摘掉了,露出一头如瀑的黑亮长发。好漂亮的芳儿!
她进得门来,一边换鞋,一边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搁到门厅的小桌上: